菜園里的初相見
"哎,你看那個北方姑娘,進門第一天不是忙著認親戚,竟直奔咱家后面那片荒地去了!"隔壁王嬸趴在矮墻上,神秘兮兮地對我說,眼睛里閃爍著好奇的光。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那個剛進門的北方媳婦,獨自一人站在那片荒了兩年的菜園里,黑直發扎成馬尾,臉曬得黝黑,像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
那是1986年春天,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了大江南北,連我們這個偏遠的小村子也開始有了新氣象。
我弟小勇從縣城建筑工地帶回一個瘦高個姑娘,叫小霞,是個地道的北方人,河北保定人。
小勇告訴我們,小霞從小在農村長大,爹娘種了一輩子地,她懂得莊稼人的心血。
娘聽了這話,撇了撇嘴,小聲嘀咕:"北方人懂啥子嘛,我們這濕漉漉的地方,種出來的菜都是水靈靈的,北方姑娘懂個屁!"
雖然嘴上不饒人,但娘還是張羅著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畢竟是兒媳婦第一天進門。
"小霞,快來吃飯!"我沖著菜園喊道,聲音在春風里回蕩。
小霞站直了身子,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向我走來,臉上掛著靦腆的笑容。
"嫂子,這片地方真好,土質肥沃,陽光充足,我想種些家鄉的蔬菜。"她的聲音不大,但語氣堅定。
我點點頭,心里卻有些疑惑——這姑娘剛進門,不是應該先拉攏婆婆的心嗎?怎么一門心思撲在菜園上?
飯桌上,娘故意考問小霞:"聽說你們北方人愛吃面食,是不是看不上我們的米飯啊?"
小霞卻不慌不忙地回答:"嬸子,我在北方時就聽說南方的米飯香甜可口,今天一嘗,果然名不虛傳。"
她這一番話,把娘哄得眉開眼笑,我卻看出她眼里閃過一絲思鄉的情緒。
吃完飯,小霞主動收拾碗筷,把廚房打掃得干干凈凈,然后又急匆匆地往菜園去了。
"這姑娘,是把菜園當成家了?"娘站在廚房門口,手里拿著菜刀,話里有話。
我知道她心疼兒子,怕這北方媳婦吃不了苦,也怕她不能融入我們南方的生活。
晚上,我趁小霞洗衣服的空擋,悄悄問小勇:"你媳婦咋這么迷戀那片菜園?"
小勇神秘地笑了笑:"我第一次見她,就是在工地的小菜園里,那時她正給工人做飯,閑時在工地邊角種了幾畦青菜,綠油油的,比別人家的長勢好多了。"
"就因為會種菜,你就把人娶回來了?"我有些不可思議。
"嫂子,你不懂。"小勇難得正經起來,"小霞不光會種菜,她懂得把一片荒地變成希望,這樣的姑娘,能把家也經營得有聲有色。"
我這才恍然大悟——小勇看中的不是她的廚藝,而是那股子不服輸的勁兒。
接下來的日子,小霞天不亮就起床,收拾完屋子便去菜園。
她從北方帶來的種子,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塊紅格子手帕里,那是她娘給她的嫁妝,比金銀首飾更珍貴。
辣椒苗、茄子苗、土豆苗,在我們這濕潤的土地上生根發芽,一排排整齊地立在泥土里,像等待檢閱的小士兵。
"南方雨水多,得做高畦。"小霞不多話,卻懂得因地制宜。
她用竹竿搭起簡易棚架,還在地里挖了幾道小溝,說是防雨水沖刷。
"莫聽她瞎掰,"村里種了一輩子田的老張頭路過時嗤之以鼻,"我們祖祖輩輩都是這么種的,哪用得著這么多講究!"
小霞沒有反駁,只是默默地繼續自己的工作,額頭上的汗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娘起初也不信這套,常常冷眼旁觀,甚至在鄰居面前抱怨:"北方媳婦,不懂咱們這里的規矩,來了就想改我們祖宗留下的老法子。"
直到那年五月,連續陰雨七天,老天爺像是哭紅了眼,嘩嘩地往下倒水。
鄰居家的菜園被淹得一塌糊涂,而我們家的菜卻安然無恙,那高畦和排水溝發揮了奇效。
那幾天,小霞常常披著雨衣,頂著大雨去菜園查看。
有一晚雨特別大,我起夜看見廚房亮著燈。
推門一看,小霞正在縫補雨衣,身邊放著手電筒和一把老式剪刀,那是她從北方帶來的,據說是她爺爺傳下來的。
"嫂子,這么晚還不睡?"我問道,心里有些心疼這個倔強的姑娘。
她抬頭笑了笑:"擔心棚子塌了,一會兒還得去看看。"
我看著她布滿老繭的雙手,和專注的神情,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家"的分量。
對小霞來說,那片菜園不只是幾分地,而是她在異鄉扎根的證明,是她思念家鄉的寄托。
"我和你一起去吧。"我聽見自己這樣說。
小霞驚訝地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感動。
那天晚上,我們倆頂著大雨,去加固菜園的棚子。
雨水順著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或許還混雜著幾滴思鄉的淚水。
回來后,我們渾身濕透,娘見了,又氣又心疼:"你們兩個傻丫頭,為了幾棵菜,值當的啊?"
小霞低著頭,不敢看娘的眼睛,我卻看見她緊緊攥著拳頭,指節發白。
那天晚上,我聽見小霞在房間里低聲啜泣,想必是想家了。
第二天一早,我發現娘竟然也穿上雨衣,拿著鐵鍬去了菜園,幫著小霞加固排水溝。
她嘴上還是不饒人:"你這北方丫頭,就是倔,下這么大雨還惦記著菜園,這菜地又跑不了!"
小霞抿嘴一笑:"嬸子,我爹常說,莊稼人的心血都在地里,丟了啥都不能丟了地。"
娘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柔和了些許:"你爹說得對,我們家老頭子生前也是這么說的。"
那是娘第一次在小霞面前提起已故的爹,我知道,這是娘向小霞敞開心扉的第一步。
雨過天晴,菜園里的蔬菜長勢喜人,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
小霞每天早出晚歸,精心照料著每一株植物,就像照料著自己的孩子。
鄰居們路過時,也會停下腳步,驚訝地看著那些北方的蔬菜在南方的土地上茁壯成長。
"小霞,這個咋個種的?"老張頭也改變了態度,虛心請教。
小霞耐心地解釋著北方的種植技巧,臉上流露出自豪的神情。
漸漸地,村里人不再叫她"北方媳婦",而是親切地喊她"小霞"或"霞妹子"。
六月,菜園里碩果累累,小霞摘下第一批成熟的蔬菜,用北方手藝做了餃子、包子,還有我們從沒吃過的豬肉燉粉條。
全家圍坐在一起,連平日嘴刁的娘也贊不絕口:"這北方菜,吃著倒也不賴!"
小勇驕傲地看著媳婦,眼里滿是愛慕:"我就說吧,小霞的手藝絕了,她蒸的饅頭,比我們南方的棉花糖還軟。"
小霞羞澀地低下頭,嘴角卻掛著幸福的微笑。
飯后,小霞拿出一封家信,輕聲對我們說:"我爹來信了,說老家遭了旱災,今年收成不好。"
原來她種菜不光為了我們家,還惦記著遠方的親人。
"我想把賣菜的錢寄一些回去,幫幫家里。"小霞的聲音很輕,卻堅定無比。
娘二話沒說,從柜子里拿出一個舊布包,里面是她平日攢下的零錢:"加上這個,一起寄回去吧,就當是我們這邊親家的一點心意。"
小霞眼眶瞬間紅了,跪下來要給娘磕頭,娘連忙扶起她:"傻姑娘,都是一家人,說這些做啥?"
那一刻,我看見小霞眼里的淚光,也看見了娘眼中的慈愛,知道這個北方姑娘終于在我們家找到了歸屬感。
那個夏天,我們全家齊上陣,幫小霞擴大了菜園。
小勇下班回來就去菜園幫忙,娘負責澆水施肥,我則跟著小霞學習北方的種植技巧。
菜園漸漸成了我們家的聚集地,一家人在勞作中拉近了距離,在汗水中增進了感情。
小霞把北方特色的蔬菜種植技術與我們南方的氣候特點相結合,創造出了獨特的種植方式。
她在村口擺起了小攤,賣自家種的蔬菜和北方特色小吃,很快就有了固定的客源。
"霞妹子的韭菜餡餃子,那叫一個鮮!"村里人都這樣夸。
日子雖然忙碌,卻充滿希望。
秋天到了,小霞的菜園迎來了大豐收。
她把一部分收入寄回了老家,還拿出一部分買了一臺縫紉機,說是要在冬天做些衣服貼補家用。
這一年,我們家的日子比往年紅火了許多,鄰居們都羨慕不已。
"誰說北方媳婦不適應南方的生活?"娘在村里人面前驕傲地說,"我家小霞啊,比咱們本地姑娘還勤快!"
這話傳到小霞耳朵里,她害羞地躲進了廚房,卻掩飾不住臉上的喜悅。
冬天來臨,菜園里的大部分蔬菜都收割完畢,但小霞卻沒有閑著。
她在菜園一角開辟了一小塊地,用塑料布搭了個簡易溫室,種上了一些耐寒的蔬菜。
"這是我們北方的冬種技術,"小霞用帶著口音的南方話解釋道,生澀地念出那個繁體字,"可以讓咱們冬天也有新鮮蔬菜吃。"
娘驚訝地張大了嘴:"我活了大半輩子,還是頭一回聽說冬天也能種菜!"
村里人紛紛來參觀這個新奇的"溫室",小霞耐心地向大家介紹北方的冬季種植經驗。
老張頭摸著下巴,若有所思:"看來是我們眼界窄了,以為祖宗傳下來的就是最好的,卻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這么多新鮮事。"
小霞謙虛地說:"張爺爺,我們北方人也在向南方學習呢,比如我就學會了你們這邊種水稻的技巧,準備明年在家鄉試試看。"
這一席話,讓村里人對這個北方姑娘更加刮目相看。
臘月時節,小霞的"溫室"里居然真的有了鮮嫩的青菜,在寒冷的冬日里顯得格外珍貴。
村里人爭相來買,很快就銷售一空。
年三十那天,小霞用賣菜的錢買了一大堆年貨,還特意做了北方的餃子和南方的湯圓,說是要"南北合璧"。
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吃著熱氣騰騰的餃子和湯圓,感受著團圓的溫暖。
"來,小霞,給你爹娘打個電話,"娘遞過那臺剛買不久的座機電話,"告訴他們,今年咱們掙了不少錢,明年讓他們也來咱們這邊住段日子。"
小霞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她撥通了家里的電話,用家鄉話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通,笑容在臉上綻放。
電話那頭,傳來她爹娘欣慰的笑聲,還有對我們全家的感謝。
小勇在一旁摟著媳婦的肩膀,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我看著這一幕,心里滿是溫暖——這個北方姑娘,帶著她的種子,在我們家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春節過后,小霞更加忙碌了,她開始計劃新一年的種植。
她從家鄉帶來的紅格子手帕已經有些破舊,但她仍然珍藏著,里面裝著新一季的種子。
有一天,我無意中看見她撫摸著那條手帕,眼神柔和而堅定。
"這手帕是我娘給我的,她說,無論我走到哪里,只要有這些種子,就能找到家的感覺。"小霞輕聲對我說。
我終于明白,對她來說,菜園不僅是謀生的工具,更是連接過去與未來的紐帶。
春天又一次到來,小霞的菜園煥發出新的生機。
這一次,不僅有北方的蔬菜,還融入了南方的品種,就像她這個人,已經融入了我們這個家庭,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如今,小霞的菜園已成了村里的一道風景,她也成了村里婦女學習的榜樣。
每當看見她在菜畦間忙碌的身影,我就想起三年前的那個春天,她剛嫁過來的第一天,就默默去了菜園。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弟娶對了人。
這片土地接納了她,她也用勤勞的雙手回報這片土地。
在南北文化的交融中,我們收獲的不只是豐碩的果實,還有一份深厚的親情。
菜園里的青蔥,見證了一個北方姑娘如何在南方的土地上,用雙手和汗水,種出了屬于自己的幸福。
每當夕陽西下,霞光滿天,我看著小霞站在菜園中的身影,想起她的名字,覺得真是再貼切不過了——她就像那抹晚霞,給我們的生活增添了無限的溫暖與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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