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業者對協和“4+4”模式的態度從業者對一般“4+4”模式的態度學醫越老越吃香嗎？“輕臨床重科研”的現象已經有過非常多的討論

編者按

今年5月4日，我們發布了文字消息“協和4+4怎么回事？我們想聽聽大家的意見”的文字消息，希望聽聽大家對“4+4”培養模式的理解與對熱點事件的看法。今天，我們整理了讀者朋友們給我們提供的觀點，供大家參考。

| 毛烏素鐵錘、馬乙己、丸久須

鳴謝| 所有向我們分享觀點的讀者朋友

5月初，關于中日友好醫院醫生肖某的丑聞在網上流傳。其中在協和就讀“4+4”模式成為醫學博士的所謂“董小姐”，因諸多不符合其職業身份的表現而遭到廣大網友的關注，并掀起了一股對“4+4”模式乃至國內醫學教育體制的質疑聲浪。

5月15日，衛健委通報了關于肖某引發的輿情事件的調查處置情況。通報認為，“本次事件暴露出北京協和醫學院在錄取資格確定、臨床實習管理、學位論文答辯與審查，以及學生思想政治教育等方面存在試點方案不嚴密、管理不嚴格、落實不到位等問題 ”，并表示衛健委和教育部將對協和的“4+4”模式再行評估與督促改革。可以說，這部分內容一定程度上呼應了此前輿情中網友們對“4+4”模式的關注，但尚不能讓人具體了解有關“4+4”模式的信息。

為增進對“4+4”模式的了解，并向讀者朋友們分享介紹，叁零柒公開發布了問卷，希望得到業內人士的解惑。這次我們一共征集到17份問卷，其中從業者7人，主要為在讀學生，覆蓋本科、碩士、博士、規培、在職幾個重要階段。雖然從樣本數量上看沒什么代表性，但仍算是五臟俱全，可資管窺。

在非醫學從業者答卷中，7人對無論一般的還是協和的“4+4”模式都沒有什么了解。“完全不合理”“中立”“大部分不合理”，是受訪者對于“4+4”模式最主要的態度——這部分與我們能從網上觀察到的輿論頗為符合。

在從業者中，了解“4+4”模式的占半數，但沒有任何人強調協和模式的合理性，4人認為完全不合理，2人保持中立；對于一般的“4+4”模式，4人保持中立，2人認為其基本合理，僅有1人認為完全不合理。由此觀之，醫學從業者在對“4+4”模式的態度上確乎有一些別的考量，尤其對于協和模式和一般模式之間顯著的態度差異，能夠說明一些問題。

從業者對協和“4+4”模式的態度

從業者對一般“4+4”模式的態度

我們從答卷中提取了這些從業者的介紹與評述，并查詢了一些資料進行補充說明，試圖為各位讀者朋友們呈現三個方面的內容：1.關于“4+4”模式的情況說明；2.答卷從業者們在“4+4”問題上折射出的關注點；3.答卷從業者們自己走過的醫學之路。希望這些內容不僅能有助于讀者朋友們了解“4+4”，更能為大家呈現醫學從業者面對的生存境況與辛酸苦辣。

什么是“4+4”模式？

作為一種醫學生培養模式，“4+4”模式首先緣起于美國。1910年，亞伯拉罕·弗萊克斯納（Abraham Flexner）撰寫的《弗萊克斯納報告》確立了“4+4”模式。具體來說“4+4”是指4年本科+4年醫學院教育，其中醫學院教育屬于研究生教育體系。

在“4+4”的第一個“4”，即本科階段，學生可以選擇任何專業，學位不限，只要修完基本醫學預科課程（包括：一年生物、一年普通化學、一年有機化學、一年物理、一年統計/數學、英語和寫作）。而在本科之后，學生則需要通過醫學研究生院入學考試（MCAT，The Medical College Admission Test）進入醫學院接受正規臨床醫學教育，正式進入“4+4”模式的第二個“4”。醫學院教育又分基礎醫學與臨床實習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基礎醫學教育，這一階段持續兩年，學生會學習如解剖、生理、病理、生化、行為科學等課程；第二階段則是臨床課程和進入醫院科室進行實習訓練，同樣為期兩年，不過部分醫學院鼓勵學生延長一年從事科研或全球醫學項目。在醫學院教育全部完成后，學生可以獲得MD（醫學博士，medical doctor）學位。

除了完成“4+4”的培養方案之外，美國醫學生還需要通過美國醫師執照考試（USMLE，United States Medical Licensing Examination）。這一考試分為三個階段，包括Step1（基礎醫學）、Step2（臨床知識及臨床技能）和Step3（各科醫學知識融匯和實際應用）。一般來說，大多數醫學院會要求學生在醫學院學習期間就開始參與Step1（一般在第二學年）與Step2（畢業前）的考試。至于Step3，則需要在住培階段完成。

在醫學院學習的第四年，學生普遍需要通過美國住院醫師培訓匹配系統（NRMP,National Resident Matching Program）申請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項目（Residency，以下簡稱住培，含個人陳述、推薦信、成績單等），并且面試，通過該系統匹配成功后可正式進入住培項目。住培時間大概在3到8年，在結束時要完成USMLE的Step3考試（各科醫學知識融匯和實際應用）。只有通過以上三步全美醫師資格考試，才能有資格成為主治醫師（也就是實際意義上的醫師），在完成住培并通過USMLE考試后，才可以正式獨立執業。

住培階段結束后，有些醫生還會選擇進行3-5年的專科培訓（Fellowship，以下簡稱專培）。并非所有醫生都得經過專培階段，但是對于想進入某些專門領域（心臟電生理、神經外科、骨科脊柱外科等）、追求更高收入、更強專業聲譽或在學術醫學領域（想走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的資助路徑、成為大學教授）發展的人來說，專培是必需的選擇，教學醫院或綜合性醫學中心也更偏好招收接受過專培的醫生。參加專培同樣需要考試，其前提是完成USMLE考試，完成住培，并且達到規定的主刀手術數量。

那么，“4+4”在中國變成了什么樣呢。要理解這一問題，我們首先要知道中國的主流醫學生培養體系，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臨床醫學8年制”。要理解傳統的醫學生培養模式，我們可以參考一下下文中的圖1與表1。

通過圖1和表1，我們可以得出兩個結論：第一是多數院校將 “臨床醫學 + 科研訓練” 階段設為4 - 5年，這種設計強調在院校教育階段同步強化醫學生臨床實踐與科研能力，致力于塑造兼具臨床診療與科研創新能力的復合型人才；第二是住培教育與院校教育的融合，在8種路徑中除路徑1、4、5外，其他路徑均在院校教育階段就融入了住院醫師培訓的內容。

美國醫學生培養模式通常為“4年非醫學本科+4年醫學院校教育”，院校教育共8年，且此階段僅聚焦醫學專業知識與臨床技能培養，不含科研能力培養；住培完全置于畢業后，時長3-7年。相比之下，國內八年制模式在 8 年院校教育中既含臨床學習，又融入科研訓練，部分路徑還整合住培內容，致使純粹的臨床醫學教育及傳統 “純院校教育” 時間被壓縮，與美國 8 年無科研、住培的純院校教育形成明顯差異。而路徑 5因其較長的院校教育鏈條，成為國內院校教育時長顯著多于美國的特例。

最后，在比較中美醫學學制的時候，有一點需要大家注意：美國的“4+4”培養模式給予的醫學博士(MD)學位與國內常說的“博士學位”（PhD）不是一回事。如果拿到MD學位的醫學生要繼續修讀側重學術研究的PhD學位，則需要另外申請，獲得PhD學位的難度也與MD不可同日而語。而在國內，“臨床醫學八年制”博士則往往不與普通博士區分。我們在后文當中會提到，協和的“4+4”模式之所以引起爭議，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這一培養方案并沒有真正區分MD與PhD，可以說是鉆了制度的空子

接下來，我們來談談如今在風口浪尖上的北京協和4+4模式。限于收集到的資料有限，我們的復述難免掛一漏萬，請讀者朋友們見諒。首先是協和“4+4”模式下對申請人的官方資格認定。其對申請人在本科期間修讀的生物學、化學和數學學分要求是“大于等于25學分、10學分、10學分”，同時對英語、物理、邏輯思維及寫作能力、人文社會類學科（思想政治理論課以外）的學分也設置了最低線。并且需要具有不少于40小時醫院/社區衛生/醫生診所/康復醫療等醫療衛生機構的志愿者服務經歷，并提供證明和服務單位的評價。

在4年醫學院階段，學生需要完成基礎醫學教育、臨床醫學教育、見習、實習及科研訓練。在此之后，學生就可以獲得醫學博士學位。問題就出在這里。上文提到，美國的MD醫學博士學位，在學歷上等同于國內的五年制臨床醫學本科學士學位。而協和4+4授予的博士學位，實際上相當于美國醫學生的PhD學位，在美國，這需要在MD的基礎上深造才能修得，通常要增加至少4到5年的修讀時間。另外，協和第一屆招生時，對本科畢業院校的世界排名和專業內績點排名都有嚴格要求，此后則形同虛設。

總的來說，無論是傳統的八年制教育還是協和“4+4”模式，相比美國同行都有著共同的缺點：過于側重科研和論文的產出，而忽視了作為一名醫生應當掌握的臨床能力。

本節參考以下文獻：

[1] 范學工,李亞平,胡衛鋒,等. 我國八年制與美國4+4醫學博士招生與培養的比較[J]. 復旦教育論壇,2011,9(3):93-96.
[2] 吳昕,李秉璐,鄭朝紀. "4+4"八年制醫學生基本外科臨床見習教學模式初步探索[J]. 協和醫學雜志,2023,14(3):665-668.
[3] 雷麗萍,武艷,李文斌,路孝琴,王松靈.面向發展需求 重構我國醫學教育學制學位體系[J].醫學教育管理,2020,6(03):225-230.
[4] 徐薇薇,張勤,管遠志,閆宏宇,涂文記,高小惠,楊萍,潘廷芳,馬超.國內八年制臨床醫學教育體系的現狀和展望[J].醫學教育管理,2017,3(03):187-190+213.
[5] 問卷“005”號

當我們在爭論“4+4”的時候，我們究竟在爭論什么？

那么，到底是什么點燃了大家的怒火？兩位給我們來信的讀者朋友們分享了他們的看法：大眾擔心“4+4”培養不出合格的醫生，而對醫學生與從業者來說，“4+4”則主要關注醫學教育的公平問題

大眾對于“4+4”模式的輿論觀點，主要有兩個，一個是大眾對于“4+4”模式培育出的醫療工作者的能力的懷疑；還有一個是大眾認為“4+4”模式相比較于傳統的“5+3+n”的培養模式而言，時間更短，更“輕松”，對于那些經過“5+3+n”的培養路徑的醫學生來說不公平。是肉食者階級為了進行資源互換，捧“自己家孩子”上道的特殊路徑。
——006
據我觀察，這個事件中的輿論爆點主要有兩個：1、關系戶和腐敗在侵蝕公共服務（醫療）的質量和安全。2、掌握規則制定權的權貴可以為所欲為，普通人在權貴制定的游戲規則中卷生卷死，期望著實現“階層躍升”，但是關于“階層躍升”的幻想再次被熱點事件擊碎，不平等的鴻溝赤裸裸展示在大眾面前。
持第一種輿論的主要是一般老百姓，人會生病，會需要去醫院看病，因此會有這種擔憂，其實跟對集采藥，對食品安全的擔憂類似。持第二種輿論的主要是剛進入勞動力市場，或者在高校里飽受內卷之苦的青年，很多醫學生、年輕醫生也持這種輿論觀點。我覺得當中最主要的情緒是對近幾年大環境內卷的不滿，疊加上窺見到了權貴的事業成就如此輕松，產生了強烈的心理不平衡和被剝奪感。“憑什么？”
——015

在問卷當中，許多朋友向我們直接表達了“4+4”培養制度的不滿，有人指出協和版本的“4+4”模式眼下非常粗糙。從醫學生的角度說，這種“快車道”模式非常不公平。傳統的培養體系下的醫學博士需要長時間的消磨，與之相比，4+4模式“簡直像是兜售學歷”：

過去跟別的醫學生朋友吐槽，周圍人都覺得這個專業“越老越吃香”，但我們難道是剛畢業就開始“吃香”了嗎？社會和醫院是否給我們從“畢業”到所謂“吃香”這段時間足夠的報酬了？ 當發現“4+4”了以后，原來真有同行剛畢業就開始吃香啊……真的不想說什么了。
——005
首先“4+4”被抨擊主要是相對于我國主流的醫學教育體系，一般的學生需要經歷長達8-12年的消磨才能獲得職業準入資格，而“4+4”無疑為一批人大開方便之門，獲得從業經歷，并且提高年資；其次“4+4”的培養體系極度粗糙，簡直像是兜售學歷，相比于主流醫學博士學位的艱苦培養過程，完全如同兒戲。
——009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朋友提到了醫技生的處境：

我是醫學檢驗技術專業的學生，自從醫學檢驗技術五改四以后，醫檢學生就無法成為檢驗醫師了，只能是檢驗技師。然而，“4+4”的學生只要學四年就是醫師。
——010
我認識很多影像、病理、檢驗專業的同學，她們一樣要學習非常多的醫學知識，但由于專業原因會被分為“醫技”崗位，在三明醫改的背景下工資會進一步降低。
——005

那么，問題在“4+4”模式本身么？在社會輿論場上，許多聲音在懷疑“4+4”模式培養出醫生的職業素養，這一情緒或許在一定程度上更多代表了患者的擔憂。但是，這一擔憂是否有些“偏離靶心”？

比如，如果我們認為“4+4”模式培養不出合格的醫生，傳統的“5+3+n”模式就真的培養出合格醫生了嗎？有兩位投稿的朋友不這么認為。要真正打消患者在醫生專業能力上的疑慮，我們需要把重點放回到對傳統醫學博士培養模式的審視上：

其實單就本次事件而言，我們很難得出“4+4”模式能或者不能培養出合格的醫療工作的結論。總的來說，大眾輿論對于“4+4”模式的培養效果的質疑其實是有些無端的。
在此之前，特別是去年接連好幾期規培生因為工作壓力大、工作時間長、對未來看不見希望等原因紫砂的事件后，在主流輿論場上是掀起了對于規培制度諸多不合理之處的關注及批判的；包括對于“5+3+n”模式也多有批判之處，比如時間太長，過于關注科研能力的培養，而忽視了對于臨床能力的培養，“論文等身的三十歲醫學博士卻連縫線都不會”等等。
這些關注與批判在這次事件中好像隱身了。到頭來還是搞起了學歷崇拜、高考分數崇拜，似乎學歷與高考分數決定了一個醫生的臨床能力，而醫學生在這動輒上十年的學習過程中所經歷的痛苦與絕望也都是理所應當。
——006
網上很多人質疑4+4的不合理，用傳統學制的“長周期”來否定“4+4”學制出來的人醫學知識不合格。我覺得這種視角是錯的。8年本碩博就合格了嗎？“5+3+4+2”就合格了嗎？真正從醫學生走向臨床工作的應該都會知道自己有多么“合格”。當初的考試考得再好，考完之后在工作中就幾乎不會再用到。
對于在大型三甲醫院學習工作的青年醫生，上了臨床還會考慮這些東西嗎？不會的。主任只管開刀，主治負責一點的可能把病人情況都看一遍。主治要是也不負責的，那就看下面的研究生和規培大夫的良心吧。畢竟又不教技術，又不給發錢，純被當成工具人來使用，甚至有些連飯都不管，那會有多負責就純看個人良心了。臨床工作嘛，只管糊弄就行了，流水化作業一點不夸張，畢竟得趕緊應付完去實驗室卷，那才是自己的成果，才是自己轉博、留院的依仗，越大的醫院越是這樣。
大多數人腦子里是完全沒有這些醫學知識的，更沒有什么多學科的融會貫通，自己專科的東西靠經驗應付，連指南也不必看。開刀指征不必完全客觀，而是主任的意愿（往往跟錢有關系）。談話簽字，披上印著logo的白皮，學這么多年醫學，隨便拿一點術語出來應付患者，把他們唬得找不著南北，再來點苦口婆心的“建議”，那八成就已經成了，簽字就行。
非本科室的問題，一律請會診甩鍋或推到門診去。多少外科專家教授連補液補多少都不知道的，三基三嚴考試能掛的主任也不在少數，別把這些專家教授太神化了。我覺得現有醫學教育制度下，外科醫生（普通人）真正的成長路徑一般是先入職打雜，運氣好能遇到一個不錯的上級愿意教技術、給機會上手，理論結合實踐，那時才是真正的醫術提升期。這以后矛盾也是處處存在，經常會有各種限制，想要拋開一切專心鉆研醫學技術，恐怕很難很難。
學制問題在我看來是無所謂的，只不過是入場的資格而已。以前的赤腳醫生可以把手術做得非常漂亮，現在的名校博士也可以縫皮打結都常出問題。醫學從來不應該是高高在上的，只要用心學、有機會學，有一顆真正為人民服務的心，哪里有那么困難。現在的醫學碩士、博士，真配得上這個名頭嗎？跟本科、專科有多大區別還真不好說。臨床打雜很熟練，核心技術不掌握。生醫科研，懂的都懂。總結：精英教育害人不淺。
——012

當然，醫學生培養模式的爭論是一個非常宏大的問題。不過，在這次具體的事件當中，“4+4”模式備受關注的情況，究竟意味著什么？當我們在爭論“4+4”模式的時候，我們實際上在面對什么問題？進一步說，當我們把目光過度集中在“4+4”模式上時，我們會漏掉什么？在這一問題上，來信的讀者朋友們也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4+4”模式在此事件中就是權力和利益運作的工具。
——015
這次事件只是恰好在公眾面前揭開了一角而已，“4+4”被業內詬病已久，且完全受責任醫師的排斥；但是整個醫院體系比“4+4”更加離譜的事情更多，包括門閥現象、權錢權色交易、學術掮客以及剝削遠遠超出了公眾的想象。
——009
無論是事件本身揭露的國內頂級醫院的中堅力量們的混亂的男女關系以及部分醫療工作者對于某種私人道德及職業道德的違背，還是之后牽扯出的關于肉食者們通過資源互換來實現自身階級再生產的復雜操作，其實都是階級社會以來的古已有之。
“4+4”模式本身的確有好處有弊端，但在這次事件中扮演了某種logo的角色，被無端地妖魔化了，關于其本身的討論，或許還會有嗎？或者說這種討論本身會對醫療工作者的培養方法這個大命題產生什么益處嗎？我是持悲觀意見的。
——006

最后，還有一位朋友說：

“4+4”模式完全不適合中國的醫學教育。但我不認為此模式一開始就是為走后門的，畢竟真正大領導的子女沒有人愿意忍受學醫。
——010

拋開“4+4”，講講我們自己的故事吧

在問卷的最后，我們也鼓勵讀者朋友們講講自己的故事。在來稿的朋友當中，有四年制醫技專業的朋友，也有人來自“臨床醫學八年制”專業，有臨床醫學的科研型博士，甚至還有80年代臨床6年制的老服務器玩家：

我是四年制醫學檢驗技術專業現在實習中。疫情結束后，醫院對檢驗專業的需求下降。
——010
我在1980年代就讀臨床6年制，但一入學就非常后悔學醫，因為深感醫學不夠“科學”，類似文科……第四年進醫院見習后能夠理論聯系實際才找到了興趣，但后來還是出國轉行生物科研了。
——011
我目前為臨床醫學科研型博士，參加基礎研究，以生物學研究為主，目的是獲得博士學位，并且在目前學術評價體系中獲得比較有利的地位；我所從事的研究與實際治病的關系差距較大，但從事基礎研究工作強度和工作壓力也非常大，幾乎沒有收入，需要依賴家庭資助。目前我對這份職業是非常失望的，一度考慮改行或赴美從醫。
——009
我本人是臨床醫學八年制專業，畢業于國內最早開設該專業的八所院校之一。八年制專業包括至少2年的綜合性大學通識教育，4年本科教育和2年研究生教育。就讀過程中要經歷3-4次淘汰機制，獲取學位需要按照要求完成普通全日制博士論文并統一盲審，且有期刊論文收錄。該專業最早的初衷是培養“臨床科學家”，因此高考錄取分數很高，我本人是超過本科一批分數線80分以上才被錄取。
但開設將近20年后，這個學制逐漸暴露出了最大的短板，就是時間過短，科研訓練和臨床輪轉的時間都嚴重不足。八年制如今求職唯二的優勢就是高考成績好的“印象分”，以及26歲即可拿到博士學位的年齡優勢。論能力，基本不可能比肩接受了11-14年培養的普通全日制博士。目前我正在某三線城市龍頭三甲醫院做全職博士后，為以后職稱晉升積累科研成果。
——008

在主流敘事當中，醫生往往是那個“懸壺濟世，治病救人”的形象。對于許多心懷理想的醫學學子而言，又何嘗沒有過這樣的期許呢?只是，那些過往的理想與熱情是如何被現實慢慢消磨？有兩位讀者朋友們給我們詳細展示了自己的心路歷程：

本人是在西南某省的一座雙非醫學院進行了5年的口腔醫學本科的學習，22年畢業后無可避免了加入了考研大軍之中（主要是因為沒能找到工作），先是全職備考了半年，以行“二戰”，但是失敗，23年的上半年則是在各處報考規培生以謀取一個規培資格，最終也失敗；當年五月在當地找了一家私人口腔診所上班，月工資在三千左右。當年的12月份，我又報考了研究生考試，因此被當時的老板要求離職了。
這一年我的初試結果較為理想，順利進入了復試，但是復試失利（有同學表示這是因為我“擋了關系戶的路”，我對自己的失利倒沒什么好講，只是想說，在許多人認為更加公平的“5+3+n”的培訓模式中也會有這類不公平現象存在，會有許許多多的失敗者與報廢品），我只得又像前一年一樣到處求靠規培資格（規培資格這么難考有學科特殊性在，口腔醫學生相較臨床醫學生而言在考社培考研考編等方面都會面臨更大的競爭），終于考上了本省一座五線城市的規培生，目前已經規培快一年了。
目前過著每天門診朝八晚六，每四天一個24h值班的規律生活，理論上每次值班后會有2天休息，但如果有住院病人的話，是需要每天查房，寫病程，下醫囑以及跟手術的，這與你在排班表上是否休息無關。總的來說，除了一些具體的臨床操作（比如手術主刀），規培生幾乎是包干了臨床工作中的繁雜之處。我不會說自己沒有在這個過程中學到東西，但是其中有多少是大眾視角中的所謂“臨床工作能力”，是著實要打個問號的。
在當年進行專業選擇的時候，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懸壺濟世，治病救人的情懷在的，其實即使是現在也還是有一些的。但是人要吃飯，人要穿衣，人要在工作之外去游戲，去社交，去曬曬太陽的需求。目前作為一名在醫學漫漫內卷路中被甩下來的“失敗者”與“報廢品”，對于自己的未來其實是非常悲觀的。
——006
我高考那年張雪峰還沒火，單純想著當醫生這個職業可以治病救人，對社會有貢獻，很有意義，選的這個專業。我那會還以為只要本科讀個5年就能進醫院上班了，后來才知道醫生還有規培這玩意。所以就隨大流去考了個專碩，畢竟同樣+3年規培，專碩并軌規培比本科畢業社會規培能多出個碩士學歷，更劃算，所以醫學生考研率很高，而且都是考的專碩（醫學生的學歷就是這樣貶值的，規培制度強制全國推行前都沒幾個人考研）。
現在專碩在讀，就是在醫院過著工作日白天上班（規培），晚上和周末搞科研（研究生）的牛馬生活，在某一線城市每月到手2000不到，無時不刻想著退學，無時不刻在抑郁，無時不刻想著x爛這一切。現在這個制度就算把普通青年醫生/醫學生當耗材使。權力上位者才不在乎青年醫生對職業的熱愛正在被慢慢消磨掉，共情能力逐漸被消磨掉，甚至我覺得很多從業者已經多多少少開始討厭這個職業。但是權力上位者一點不在乎，去年到今年來那么多規培生在默默死去，也沒有任何改變，沒有任何人為此負責。
——015

結語

隨著衛健委通報的發布，關于“4+4”的風波似乎也將告一段落，一如過去無數個激起漣漪而又歸于平靜的輿論事件一樣。然而醫學從業者的坎坷道路，終究是再度向我們展示了一角。繼規培生的猝死案例見諸報端之后，普通醫學生高投入、高周轉、高風險的職業生態借“4+4”的跳板進入了我們的視野，卻也不過是對國內醫療行業蠅營狗茍的匆匆一瞥。

從這些從業者的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到，更多普通醫學生實際處于“不得不當牛馬”和“不得不想當牛馬”的雙重痛苦中——往前是三年又三年的疲勞見習，往后則是半途而廢的職業“失敗”。也正因如此，個別人方能適用的“4+4”模式（無論這種適用是合規的還是違規的）才愈發顯現為一種對諸多漫漫跋涉的醫學生極大的不公平，它不僅省去了時間，還同時約減了醫學生通常會遭受的無情剝削。協和現行“4+4”模式自然應當被質疑，不過，更合適的做法也絕非讓每個人都經歷不合理培養與剝削壓榨，反而更應關注這些不同模式背后造成惡劣處境的共同因素。

畢竟，生死疲勞又怎會只屬于醫學從業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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