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2025年高考作文

詩行背后的民族沉痛

黎荔

2025年全國高考落幕了，不出意外，作文題又登上了熱搜。很多網友表示，全國Ⅰ卷作文題實在太抽象了，完全看不懂，不知道如何下手。我們來看一下題目：

題目中老舍、艾青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文學家，但是“穆旦”這個名字就稍顯陌生。說起穆旦，他是我國著名的詩人、翻譯家。九葉詩派的代表，被視作“中國現代詩歌第一人”、“中國二十世紀桂冠詩人”。其實，如果對穆旦這位詩人有所了解的話，《贊美》這首長詩的金句一出，基本上作文題旨已盡在掌握中，就是關于抗日戰爭和民族魂。別忘記了今年是什么年份，2025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和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80周年啊！

你看2025年高考作文題共有三則語料，由與抗日戰爭有關的詩文輻輳而成。其中第一則語料出自老舍的《鼓書藝人》，小說主要寫抗戰期間鼓書藝人方寶慶一家逃難到重慶之后所經歷的諸多痛苦與不幸；艾青的《我愛這土地》寫于1938年的武漢，表達了詩人對于這片生育、養育自己的土地，這片正在燃燒著抗戰烽火的土地的強烈的愛和拯救的渴望；穆旦的《贊美》創作于1941年，在中華民族抵御日本侵略的最艱苦時唱出了一曲高昂的民族精神的贊歌。三則材料背后共同的歷史背景，是抗戰的烽火在華夏大地上熊熊燃燒，中華兒女正接受著血與火的洗禮。在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上，穆旦、老舍和艾青，三位文學巨匠以筆為劍，為民族的覺醒與抗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歷史篇章。

1935年，17歲的穆旦同時被3所大學錄取，最終，他選擇了清華大學，攻讀外文系。七七事變，北平陷落，清華等大學成了日本人的馬廄和醫院。學生們一路南下流亡，從長沙又步行到昆明，在西南聯大繼續學業。3000 多里的“學子長征”路上，穆旦最出名的事情是買了一本外文字典，背完一頁，就撕下丟掉，到了昆明，一本字典所剩無幾。在這次遠征途中，一路上山河破碎、百姓流離失所的慘狀，深深刺痛了穆旦的心。“走不盡的山巒和起伏，河流和草原，數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這首寫于1941年12月的《贊美》，開篇便是炮火連天背景下百姓大規模遷徙的景象：“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在恥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面對在恥辱里佝僂活著的人民，穆旦說：“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他目睹著古老的土地在侵略者的鐵蹄下滿目瘡痍，同胞們在苦難中呻吟，內心的愛國熱情如烈焰燃燒。“我們走在熱愛的祖先走過的道路上”，“我們不能抗拒，那無數代祖先胸中燃燒的希望”，詩句從他的筆端噴涌而出，隨之噴涌而出的，還有對祖國土地的疼惜和悲憫，以及年輕人的熱血和迷茫。彼時抗戰正處在最艱苦的敵我“相持階段”，中華民族既背負著歷史積淀的沉重、貧窮和苦難，又已在抗日烽火中走向覺醒；人民雖然衣衫襤褸，血污浸身，但已在血與火中為擺脫屈辱而戰。作為年輕的詩人，穆旦在深刻感受到時代苦難的同時，也看到了人民的奮起，并由此看到了民族的希望，他抓住了這個時代的特色，并為之歌唱。“一個民族已經起來”的反復詠嘆，使深沉的苦難與激昂的希望相融合，形成悲壯的情感基調。詩歌還塑造了詩人自我形象，“我”以“帶血的手”與人民擁抱，表現出詩人與人民同甘共苦、休戚與共的情感，“我”不僅是一個觀察者、記錄者，更是民族苦難的感受者和民族抗爭的參與者。這是一首真正的詩，是一首歷史的、時代的、民族精神的、正義的、激情澎湃的詩。“一個民族已經起來”主旋律反復的縈繞在我們的耳邊！

1938年，老舍輾轉來到武漢，積極投身于抗日救亡運動。他以筆為武器，創作了大量鼓舞人心的作品，《鼓書藝人》便是其中的經典之作。這部作品雖完成于1948 - 1949年的紐約，描寫的卻是1938年鼓書藝人方寶慶一家從漢口逃難至重慶的艱難經歷，正是那個動蕩時代的真實寫照。方寶慶是一位德藝雙馨的鼓書藝人，他不僅技藝高超，而且富有愛國情懷。然而，由于社會動蕩和時代變遷，他的生活充滿了艱辛與無奈。在書中，方寶慶在戰火紛飛中帶著家人四處奔波，想要給孩子們唱上一段，可是心里直翻騰，開不了口。為什么“心里直翻騰，開不了口”？因為孩子們大多成為了孤兒，而這又與日本侵略脫不開干系。這一細節不僅體現了個體在困境中的無奈與掙扎，更反映出普通百姓與國家命運的緊密相連。老舍通過樸實的文字，將戰爭給人民帶來的苦難以及底層人民的堅韌展現得淋漓盡致，讓讀者深刻感受到那個時代人們的痛苦與希望。

而艾青，在1938年武漢失守后，與眾多文藝界人士一同前往桂林。在顛沛流離的歲月里，他的內心始終被對祖國的熱愛和對侵略者的憤恨所充斥。“假如我是一只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這是他在《我愛這土地》中發出的吶喊。他以鳥自喻，即便喉嚨嘶啞，也要為祖國歌唱，唱出大地的苦難與悲憤，也唱出大地的歡樂與希望。“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艾青用簡潔而有力的詩句，表達了對祖國深深的眷戀和為祖國奉獻一切的決心，激勵著無數中華兒女投身到抗日救亡的洪流中。

當老舍筆下的鼓書藝人胸中翻騰卻“開不了口”，當艾青詩中那只鳥決意以“嘶啞的喉嚨歌唱”，當穆旦筆下“帶血的手”擁抱站起的民族——這些意象都凝聚著一種困境中不屈的表達意志。抗戰期間，穆旦、老舍和艾青，他們身處不同的地方，卻有著共同的使命——用文字喚醒民眾，為抗戰勝利貢獻力量。穆旦的詩是年輕人的吶喊，老舍的故事是普通人在戰爭里的縮影，艾青的詩唱出了所有人的心聲。泣血的文字如一束束光，照亮了黑暗的世界，給予人們勇氣和力量。高考作文中三則材料各有側重同時又相互交織，共同建構起中華民族近現代歷史從“國家蒙辱、人民蒙難、文明蒙塵”到奔走吶喊、救亡圖存，再到振興中華、民族自強的敘事背景和精神強音。可以說，三則材料組成了一個有機整體，其內在肌理就是侵略戰爭中我們的民族和人民在苦難之中不怕犧牲、勇敢抗爭，最終迎來勝利曙光的民族精神。

其實高考作文材料選用的穆旦詩歌，并不是穆旦最優秀的詩歌作品。1942年2月，杜聿明將軍準備赴緬甸作戰，致函西南聯大征求懂英文的教師從軍，24歲的穆旦辭去教職，投筆從戎，以助教的身份報名參加中國入緬遠征軍，在副總司令杜聿明兼任軍長的第5軍司令部，以中校翻譯官的身份隨軍進入緬甸抗日戰場。同年5月至9月，親歷滇緬大撤退，經歷過震驚中外的野人山戰役，僥幸生還，1943年歸國。1945年9月，根據入緬作戰的經歷，穆旦創作了中國現代主義詩歌史上著名的詩篇——《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在詩的最后一段，詩人用中國遠征軍將士們的鮮血和淚水凝成了一曲凄婉哀絕的祭歌：

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

你們的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回返，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

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干而滋生。

這是神一樣的詩篇，這是神一樣的悲憫。生命的無奈，時光的無情，自然的殘酷，意象之恐怖，心志之恍惚，全是血淚凝結，震人心魄。相比屈子江邊行吟，悲嘆時運之不濟，穆旦的詩更讓我從靈魂深處對命運敬畏，對生命珍重，對民族的綿延與崛起，充滿了堅定信念。

發現一個值得深思的當代文學現象是，每當國人要與某種強權對抗，或者面臨重大事件要表達一種集體情緒時，詩歌往往會走到前臺。十四年抗日戰爭，1976年的天安門詩抄，1980年代初的朦朧詩崛起，2003年的“非典”事件，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無不在印證這一事實。但是，一旦事件消失，詩歌則又淡出公眾視野，回到默默無聞的狀態。這其中的原因固然復雜，但我們是否可由此意識到這樣一個問題：詩歌不大牽涉功利目的，與經濟利益無關，而小說卻是可以運作的。起點中文網上有“玄幻、奇幻、武俠、仙俠、都市、青春、歷史、軍事、游戲、競技、科幻、懸疑、同人、漫畫”等小說頻道，意味著小說已經類型化且產業化了，但詩歌能如此操作嗎？不太可能。這樣，詩歌就只好退居到文學的邊緣地帶，變成了一種小眾藝術。

能否高分完成2025年高考作文，決勝點在詩歌尤其是現代詩歌的閱讀量。三則作文語料，第一則語料取自現代文閱讀Ⅱ文本一，想要深刻理解語料需要真正吃透《鼓書藝人》選文；第二則語料取自初中九年級上冊教材第一單元，考查學生對教材的把握程度；語料三則出自課外，考察學子在語文學習中是否有不斷擴展的閱讀視野。相對于老舍和艾青，出現在作文材料中的穆旦對很多人來說相對陌生，更不知道他傳奇的人生經歷。但是，我不認為選用穆旦詩歌是爆冷門，穆旦可是中國現代詩歌由傳統走向先鋒的關鍵人物。他的作品為后世詩人提供了吸納外來技法的樣板，也為抗戰文學注入新血。上世紀60年代，他完成《拜倫抒情詩選》、《雪萊抒情詩選》、《普希金抒情詩集》、《唐璜》等重量級譯著，為中國讀者架設了通向西方浪漫主義與抒情傳統的橋梁，為中國文學圈點燃了“普希金熱”，在80年代則影響了一代人的思想解放。1987年，《九葉集》出版，“穆旦”這個名字重新被詩壇憶起，30多年過去，已被越來越多的人奉為經典。

之所以有穆旦爆冷門的說法，只能說百余年來，漢語新詩的命運其實很悲慘。在政治、經濟、文化的空前轉型過程中，漢語最美好的一面與人們相隔越來越遠，現代人的文字越來越粗鄙，這也是我支持高考作文出現穆旦的原因。詩本來就是語言最精粹的表達，詩歌寫好了，才能提升一個民族語言的表達空間。我認同著名詩人王家新的說法：“自胡適等人提出文學革命的主張，以白話文替代文言文，中國新詩漸漸確立了以現代性為追求的目標。穆旦身上，恰恰體現著中國新詩對現代性的追求，而且他是同時代詩人里，達到的成就最高、最充分的”。借由高考作文題的影響力，讓20世紀的大詩人穆旦重回我們的視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