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紀習尚

“他想要給孩子們唱上一段，可是心里直翻騰，開不了口”，今年的高考(全國一卷)作文題，引用了老舍《鼓書藝人》中的一段話。如果你翻開這部小說，會發(fā)現(xiàn)它的語言顯得有些“板正”，似乎少了點老舍作品中的老北京味。這是因為，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并不是老舍的原作，而是經(jīng)過漢譯英、英譯漢兩輪語言轉(zhuǎn)換后的譯作。1952年，在美國出版的《The Drum Singers》由華裔作家、翻譯家郭鏡秋女士根據(jù)老舍的中文原作譯成；198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鼓書藝人》，則由翻譯家馬小彌女士根據(jù)英文版回譯成中文。

抗戰(zhàn)期間，老舍在重慶主持“中華全國文藝界協(xié)會”，團結(jié)全國的文藝界人士，同時也用自己的筆宣傳抗戰(zhàn)。抗戰(zhàn)勝利后，1946年3月，老舍與曹禺一道赴美參加“國際教育和文化交流計劃”。這次外訪原定時間一年，后來老舍數(shù)次延期，共停留了三年半。

用老舍的話說，該次訪問的目的是“宣講中國現(xiàn)代文藝”及“個人休息”，這兩個目的只實現(xiàn)了一半。在美期間，老舍赴各大學講授“中國文學之歷史與現(xiàn)狀”，參加各種座談、討論、會議，演講“中國藝術(shù)的新道路”，很好地宣傳了中國的現(xiàn)代文藝。但他個人并沒有閑下來，更談不上好好休息。公共活動少下來的時候，他把時間花在了新作品的創(chuàng)作和翻譯出版上，成果頗豐，其中就包括《鼓書藝人》。

1948年九十月間，老舍在紐約動筆寫《鼓書藝人》，并計劃首先在美國出版英文版，翻譯者是郭鏡秋女士。

郭鏡秋(1911-1999)，青少年時期在廣東嶺南大學附屬中學、上海求學，熱愛文學，并有強烈的民族情與愛國心。1932年，她放棄學業(yè)進入報社，用中文、英文兩種語言發(fā)表文章，鼓舞民眾士氣、宣傳抗日，僅1938年，她就在《大風》《宇宙風》等雜志發(fā)表譯作《美國人眼中之日本墨索里尼》《日軍在京暴行目擊記》等十余篇。1939年郭鏡秋到美國，除了繼續(xù)翻譯工作，還出版了《我走過的路》《西去重慶》等英文原創(chuàng)作品。可以說，郭鏡秋的中英文文學功底都是很深的。

1948年，由郭鏡秋翻譯的老舍另一部小說《離婚》已在美國出版，老舍對翻譯質(zhì)量、合作過程也很滿意，他說：“《離婚》譯本已出版了，評者十之八九予以贊美。”《鼓書藝人》繼續(xù)選擇郭鏡秋翻譯，也就順理成章了。

《鼓書藝人》的創(chuàng)作和翻譯是同步進行的。兩人的住處相隔較近，老舍寫好幾章后，就交給郭鏡秋翻譯。根據(jù)1948年10月老舍寫給友人的信：“新小說，我已經(jīng)完成了四章，其中三章已交給郭小姐去翻譯。”這里的郭小姐，指的就是郭鏡秋。老舍計劃按照他長期以來的寫作節(jié)奏，每天寫兩千字，這樣就可以在新年到來時完成這部小說。

翻譯的進展很順暢，1948年11月，老舍說：“郭小姐已將她譯好的‘大鼓’的前三章拿給她的代理人看了。”5個月后的1949年4月，翻譯工作全部完成，老舍收到了《鼓書藝人》的初譯稿，開始審閱。

與此同時，在太平洋的另一側(cè)，正在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周恩來等領(lǐng)導人希望老舍回國，在文藝界發(fā)揮更大的作用。就這樣，還沒等到這部小說出版，10月上旬，老舍就由紐約橫穿北美大陸到達舊金山，又從這里坐船，于當年12月輾轉(zhuǎn)回到闊別數(shù)年的北京。

據(jù)說，老舍回國時并未隨身攜帶《鼓書藝人》的中文手稿(也有說法認為原稿已帶回，但后來遺失)。而且，返回北京后，老舍又以《鼓書藝人》中的人物為原型，寫了姊妹篇《方珍珠》。

老舍去世多年后，夫人胡絜青等準備將《鼓書藝人》出版。但遍尋原稿不到，1979年她委托有關(guān)人士到美國尋找，依然沒有結(jié)果。

不過，也不是沒有補救的機會。《鼓書藝人》已于1952年在美國紐約公開出版，英文文本還在，可以再把它翻譯回中文。這個使命落到了翻譯家馬小彌女士肩上。

馬小彌(1930—2012)，父親是文學翻譯家馬宗融，母親是作家羅淑，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馬小彌潛移默化中也對文學產(chǎn)生了興趣。馬小彌對老舍也很熟悉，她的父親與老舍是好朋友。據(jù)馬小彌回憶，上世紀40年代初，父親常與老舍會面，還曾經(jīng)把他寫的抗戰(zhàn)大鼓詞帶回家中哼唱，這讓少年時期的馬小彌印象很深。因為父輩的交往，馬小彌也和老舍熟絡(luò)起來，老舍常給她講故事、帶她玩耍。

為了譯好這部作品，馬小彌進行了細致的準備。她重新閱讀老舍的一些小說，查閱他在抗戰(zhàn)前后寫的散文。為了對曲藝演員、曲藝術(shù)語有更深入了解，她還在北京市曲藝團的幫助下，訪問了尹福來、高鳳山、李振英等老藝人。在最重要的文學語言風格方面，她也“參照了有關(guān)老舍語言特點和思想作風的一些評論”。翻譯的過程比較順利，初稿經(jīng)過馬祖光、韋君宜、董恒山、孫鈞政等專家的修改潤色后，發(fā)表在1980年第二期的《收獲》雜志上，又在同年10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單行本，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鼓書藝人》。

老舍作品的獨特之處，就在于那股淡淡的京味，這是任何人無法復刻的。馬小彌在《鼓書藝人》的譯后記中也承認：“那種幽默雋永的筆調(diào)，簡練質(zhì)樸的風格，和濃郁的北京風土氣息，我學不來，無法再現(xiàn)。”但正如老舍夫人胡絜青所表達的：“倒兩次手，很不容易保存原著的文字風格，馬小彌同志……難為她了。”《鼓書藝人》仍然是一部思想性、文學性俱佳的力作。

(本文作者為九三學社江蘇省委員會社史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