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六年·驚蟄
應天府的殘雪尚在宮墻。錦衣衛指揮使蔣瓛跪在乾清宮的金磚上,膝蓋早已失去知覺。兩個時辰過去,銅漏的滴水聲在他耳中化作催命符。
"呈。"
聽到龍椅上的聲音。蔣瓛高舉密奏的手微微發抖,老太監王景弘無聲接過。
朱元璋展開奏本的手指布滿老年斑,卻在觸及"藍玉謀反"四字時驟然收緊。六十五歲的天子忽然輕笑一聲。
"藍玉謀反。"
四個朱筆批注的大字赫然映入眼簾。蔣瓛雖然早已知道內容,此刻仍感到一陣寒意順著脊梁竄上來。他偷眼瞥見皇帝的手背暴起青筋,那封密奏在蒼老的手指間微微顫動。
"還有誰看過?"朱元璋的聲音突然變得銳利。
"回陛下,除微臣與三名經手緹騎外,再無他人知曉。"蔣瓛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按規矩,密奏直呈天聽,連副本都未留。"
朱元璋"嗯"了一聲,目光重新落回奏疏。上面詳細記錄了涼國公藍玉近日的言行:二月初三夜宴,醉罵兵部侍郎茹太素是"酸腐書生";二月十五校場演武,當眾宣稱"北疆安寧全賴我等將士";最致命的是二月廿八在私宅的那句狂言,"太子柔弱,他日若立,必當另選賢能"。
王景弘適時遞上朱筆。朱元璋在"太子"二字上畫了個血紅的圈,又在頁眉批注:"查實其黨羽,勿使一人漏網。"筆鋒力透紙背。
藍玉府邸的朱漆大門在暮色中泛著暗紅的光澤。門楣上"敕造涼國公府"的金匾是先帝親題,兩側石獅子的眼睛鑲嵌著西域進貢的紅寶石。戌時三刻,府內正廳燈火通明,絲竹聲穿透雕花窗欞飄出院墻。
"國公爺,這杯敬您當年捕魚兒海大捷!"都督王銘滿臉通紅地舉杯,他是藍玉的副將,跟隨北伐時立下戰功,如今執掌中都留守司要職。
藍玉仰頭飲盡杯中酒,美妾連忙又斟滿一杯,卻被他摟住纖腰拽到腿上。"你們這些文人就是麻煩!"他沖著席間唯一的文官,五軍斷事官徐震嚷道,"老子在漠北砍人頭的時候,你們還在之乎者也呢!"
徐震賠著笑舉杯,袖口卻微微發抖。作為兵部派駐軍中的文職,他不得不參加這種宴飲,但每次都要忍受武將們的奚落。更讓他恐懼的是,今晚藍玉的醉話越來越出格。
"知道老子為什么能活到現在嗎?"藍玉突然拍案而起,"就因為皇上需要我這把刀!"他踉蹌著走到廳中央,拔出佩劍舞了個劍花,"那些酸秀才懂什么治國?大明江山是我們一刀一槍打下來的!"
角落里,一個灰衣仆役正在更換燭臺。他低著頭,耳朵卻微微顫動,將每句話都刻進記憶。這是錦衣衛安插在國公府的暗樁,專門負責記錄藍玉的言行。就在三天前,他剛把藍玉抱怨"軍餉克扣"的密報送入北鎮撫司。
"國公慎言!"親兵統領曹興突然出聲提醒。他是藍玉麾下老將,深知禍從口出的道理。
藍玉卻哈哈大笑,劍尖直指北方:"慎什么言?老子當年追亡逐北,把蒙古人趕回漠北的時候,那些文官還在穿開襠褲呢!"他突然壓低聲音,"你們知道嗎?皇上最近又提拔了幾個翰林學士...嘿嘿,這是要鳥盡弓藏啊..."
這句話讓滿座皆驚。徐震的酒杯"當啷"落地,王銘的臉色瞬間慘白。只有那個換燭臺的仆役依舊面無表情,悄悄退出了大廳。
三更鼓響,乾清宮的燭火依然明亮。朱元璋面前攤開著三份文書:左邊是錦衣衛的密報,中間是兵部關于藍玉私占元妃的奏章,右邊則是北平按察使彈劾藍玉縱兵毀關的題本。
"陛下,該歇息了。"王景弘捧著參湯輕聲道。
朱元璋擺擺手,拿起朱筆在《逆臣錄》空白處寫下日期:"洪武二十六年三月初一"。這本特制的冊子已經記載了胡惟庸、李善長等十余起大案的審訊記錄,每一頁都浸透著血腥氣。
"景弘,你說藍玉會認罪嗎?"皇帝突然問道。
老太監的手一抖,差點打翻參湯:"老奴不敢妄議朝政..."
"朕記得,藍玉是常遇春的內弟。"朱元璋像是自言自語,"當年鄱陽湖之戰,他率十二輕騎沖破漢軍防線,確實勇猛。"他的手指撫過密報上"太子柔弱"四個字,眼神突然變得凌厲,"可惜勇猛過了頭。"
王景弘知道皇帝想起了什么。去年北征歸來,藍玉竟敢私納元主妃子,導致對方羞憤自盡。當時朱元璋本欲嚴懲,卻因太子朱標求情才改為申飭。現在看來,那不過是風暴前的平靜。
"傳蔣瓛。"朱元璋合上奏章,"另外,讓兵部把藍玉這些年所有逾矩之事整理成冊,明日早朝前送來。"
此時蔣瓛匆匆趕到。
"明日起,加派緹騎監視這些人的府邸。"朱元璋遞過一份名單,上面密密麻麻列著三十多個名字,都是藍玉的舊部,"記住,要讓他們察覺,但不要抓人。"
蔣瓛心頭一震。這是打草驚蛇之計,皇帝是要逼這些人自亂陣腳。他剛要告退,卻聽朱元璋又道:"太子近日在做什么?"
"回陛下,太子殿下昨日去了大本堂,與方孝孺論《春秋》..."
朱元璋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方孝孺是江南文士領袖,與淮西武將集團素來不睦。這個細節暗示著未來朝堂格局的可能變化。
三月初八的清晨,一隊錦衣衛緹騎在薄霧中包圍了涼國公府。蔣瓛親自叩門,手持加蓋玉璽的駕帖:"奉旨,涼國公藍玉即刻入宮覲見。"
藍玉宿醉未醒,被親兵匆忙喚醒時還罵罵咧咧。直到看見駕帖上鮮紅的玉璽,他才猛然清醒。"備馬!"
通往皇宮的路上,藍玉注意到街角多了不少陌生面孔。那些人身著便服,眼神卻追隨著他的馬車。經過洪武門時,守門軍官反常地查驗了他的牙牌,這是五年來頭一遭。
乾清宮前,藍玉被要求解下佩劍。當他跪在熟悉的金磚地面上時,發現皇帝身邊除了王景弘,還站著左都御史詹徽和刑部尚書王惠迪。這個陣容讓他后頸的汗毛根根豎起。
"藍玉,知道朕為何召你嗎?"朱元璋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臣...臣不知。"藍玉的額頭滲出冷汗。
"啪"的一聲,一疊奏章摔在他面前。最上面那份赫然寫著《為涼國公私納元妃事》,這是去年就該了結的舊案。
接下來的審問如同鈍刀割肉。朱元璋每問一句,詹徽就補充一條罪狀:擅黜將校、縱兵毀關、僭用御器...最后王惠迪捧出《大明律》,一條條比對藍玉的罪行。
兩個時辰后,當藍玉被扒去冠服押往詔獄時,他忽然明白這不是臨時起意的問罪,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清算。詔獄的甬道幽深曲折,墻壁上掛著各式刑具。藍玉被鐵鏈鎖在"燕兒飛"刑架上,聽見隔壁牢房傳來熟悉的慘叫聲,那是他的親家、靖寧侯葉升。
"藍大將軍別來無恙?"審訊官陰笑著展開一份名單,"說說吧,這些人與你如何密謀造反?"
藍玉瞪大眼睛。名單上不僅有他的舊部,還有素來不和的景川侯曹震、會寧侯張溫等人。他剛要辯解,燒紅的烙鐵已經按在了大腿上。
三天三夜的酷刑后,藍玉在供狀上畫押。這份后來載入《逆臣錄》的供詞牽連了十三侯爵、二伯爵及眾多武臣。其中不少人早已與藍玉反目,卻仍被列為"同黨"。
三月十二日,藍玉被押赴西市刑場。
這位曾經威震漠北的大將軍,最終以謀逆罪被處極刑。按照《大明律》對謀反罪的定例,朝廷對他施以最嚴厲的懲處。
刑場四周戒備森嚴,文武百官奉命觀刑。當判決宣讀完畢,曾經跟隨藍玉南征北戰的將領們面色慘白,有人當場昏厥。而更令人膽寒的是,在行刑之后,朝廷還對其施以了剝皮實草,這也是洪武朝處置重大謀逆案的慣例。
數日后,各邊鎮駐軍都收到了來自京城的警示。那些曾經與藍玉并肩作戰的將士們,終于明白了何為"天子之怒"。
與此同時,一場規模空前的抓捕行動在應天府展開。按《逆臣錄》記載,短短七日就有兩千余人下獄。刑部大牢人滿為患,不得不征用附近民宅關押犯人。每天清晨,囚車碾過青石板路的聲響都會驚醒整座城市。
四月十五日的早朝注定載入史冊。當朱元璋宣布已誅藍玉及其黨羽時,文官隊列中的方孝孺突然出列:"陛下英明!此等驕兵悍將早該肅清!"這句話讓幾位老將當場昏厥,被拖出大殿時褲襠都是濕的。
最令人膽寒的是株連方式。吏部尚書詹徽奉命查辦"藍黨",竟將二十年前與藍玉同營的士卒都列入名單。有人舉證某個千戶早已戰死云南,詹徽卻道:"父債子償,其子何在?"結果這個為國捐軀的將領家族被滿門抄斬。
五軍都督府成了重災區。曾經與藍玉共事過的將領紛紛"自請致仕",有人甚至連夜棄官逃往深山。朱元璋順勢改組軍事機構,將大都督府分為五軍,直接對皇帝負責。這個舉措徹底瓦解了開國武將集團的權力基礎。
東宮的書房里,朱標正在翻閱《逆臣錄》副本。這位以仁厚著稱的太子臉色慘白,手指在"藍玉供稱欲擁立周王"那段文字上不住顫抖。周王朱橚是他的同母弟,這個指控明顯是要離間天家骨肉。
"殿下,方先生到了。"內侍輕聲通報。
方孝孺入內后直接跪地:"請太子速與藍黨切割!昨日又有三位東宮屬官被牽連下獄!"
朱標痛苦地閉上眼睛。被拿問的東宮冼馬熊鼎是他的啟蒙老師,詹徽卻以"曾贈藍玉詩畫"為由將其定為同謀。更可怕的是,錦衣衛開始調查太子府與武將的往來,這明顯是沖著他來的。
"方先生,父皇他...真的要趕盡殺絕嗎?"
方孝孺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展開一份新擬的名單:"這是臣擬定的東宮新屬官名單,全是江南士子。殿下若想自保,必須與淮西舊將劃清界限。"
這個建議背后是殘酷的政治現實。朱元璋通過藍玉案不僅清洗武將,還在重塑權力格局。以方孝孺為代表的江南文官集團正在取代開國功臣,成為新的統治基礎。
當夜,朱標冒雨跪在乾清宮外求見。兩個時辰后,朱元璋才打開宮門。太子看見父皇案頭攤開著《皇明祖訓》,正在修改關于藩王權力的條款。
"標兒,你可知朕為何要殺藍玉?"朱元璋突然問道。
朱標伏地:"兒臣愚鈍..."
"因為你鎮不住這些驕兵悍將!"朱元璋一把掀翻案幾,筆墨紙硯散落一地,"朕在時尚且如此,他日你繼位,他們豈不要翻天?"
朱標這才恍然大悟。藍玉案不是簡單的誅殺功臣,而是父皇在為權力交接鋪路。那些跋扈的武將、盤根錯節的淮西集團,都必須在他繼位前清理干凈。
洪武二十六年秋,刑部奏報藍玉案共誅戮一萬五千余人。這個數字甚至超過了十年前的胡惟庸案。南京城的百姓發現,秦淮河的水總帶著淡淡的紅色,有人說那是血水滲入了地下水脈。
令人唏噓的是案中細節。有人檢舉藍玉府上藏有逾制器物,抄家時卻發現所謂"龍袍"不過是戲服;指控他私藏兵甲的倉庫里,只有幾件生銹的舊兵器。但這些都不重要了,皇帝要的從來不是確鑿證據,而是徹底鏟除威脅。
隨著案情的深入,一些詭異現象開始出現。被藍玉"供出"的鶴慶侯張翼早在五年前就已戰死,卻仍被定為同謀,家族男丁全部處斬。當刑部官員提出質疑時,朱元璋冷冷道:"死者就不能謀反嗎?"
朝堂上的清洗很快波及地方。各地衛所軍官被大規模替換,許多身經百戰的老將被貶為庶民。取而代之的是年輕將領,他們大多沒有參與開國戰爭,對皇權絕對忠誠。朱元璋甚至特意提拔了幾個蒙古降將,用他們來制衡漢人武將集團。
文官系統也未能幸免。都察院御史們互相揭發,有人為自保竟誣陷座師。禮部侍郎傅友文只因曾與藍玉同席飲酒,就被扣上"交通武將"的罪名腰斬于市。臨刑前他仰天長嘆:"飛鳥盡,良弓藏,果不其然!"
洪武二十八年,太子朱標在巡視陜西歸來后一病不起,御醫們束手無策。彌留之際,他拉著兒子朱允炆的手說:"記住...武將以勇...文臣以忠...但最要緊的是...平衡..."
朱元璋得知太子病危,連夜從紫金山祭壇趕回。當他沖進東宮時,只見到兒子已經僵硬的尸體。據太監回憶,皇帝抱著太子痛哭時,反復念叨著一句話:"朕殺得太多了..."
藍玉案的影響遠未結束。建文元年,當燕王朱棣起兵"靖難"時,朝廷竟無堪用大將,能征善戰的開國將領早已被洪武朝的屠戮清洗殆盡。方孝孺等文臣空有滿腔忠義,卻不會指揮作戰,最終導致建文帝失國。
而在民間,關于藍玉案的傳說越來越多。有人說在詔獄受審時,藍玉曾咬破手指寫下血書:"臣死不足惜,恐后世再無良將衛邊關";還有傳言稱朱元璋晚年常做噩夢,夢見藍玉等功臣索命。這些傳說真偽難辨,卻反映出民心向背。
永樂年間,朱棣為彰顯仁政,曾下令平反部分藍玉案牽連者。但《逆臣錄》仍被保留在宮中秘檔,作為后世帝王駕馭臣下的參考。那個沾滿鮮血的春天,永遠改變了明朝的政治基因,從此武將地位一落千丈,文官集團徹底掌控朝綱。
當我們重新審視這段歷史,會發現藍玉案絕非簡單的"兔死狗烹"。它背后是朱元璋對絕對皇權的追求,是文官集團與武將集團的權力博弈,更是一個開國皇帝對身后之事的深謀遠慮。那些消失在洪武二十六年的名字,最終都化作了強化皇權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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