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八和十九世紀，隨著糖的消費迅速成為上層階級最喜愛的消遣方式，這種過度的含糖飲食很快就把“白色”牙齒變成了黑色的腐爛牙齒。

當甜食普及開來時，爛牙就成了一個跨越階級的問題，人們不得不求助于假牙。

早期的假牙通常由象牙或骨頭制成，沒有牙釉質保護，非常容易腐爛，這往往導致感染和口臭。而那些沒有腐爛的假牙，雖然不那么容易腐爛，但卻有一個相當不愉快的來源——滑鐵盧戰場。

▲圖：滑鐵盧戰爭

1815年6月18日的夜晚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經過23年的戰爭，拿破侖在滑鐵盧面對英國、荷蘭和普魯士聯軍。到晚上10點，戰斗結束。法國人被打敗了，戰場上躺著5萬多人的死傷者。傷亡慘重，但對另一群人來說，這是值得慶祝的事。他們就是即將從牙齒大豐收中獲益的戰場清道夫。

在19世紀早期，錢很多但牙齒很少的病人準備為一副好的假牙支付巨額費用。最好的假牙是真牙制作的。大多數時候，二手門牙的需求遠遠超過了供應，但戰爭幫助彌補了短缺。

滑鐵盧是一場正合時宜的戰斗。戰斗結束時，夜幕已經降臨，戰場上的清道夫們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開展工作。在黑暗中，朦朧的身影從一具尸體到另一具尸體，收集士兵的武器，并搜刮藏在他們破損和沾滿血跡的制服里的任何值錢的東西。

然后是最后的褻瀆行為：他們用許多牙科醫生可能會羨慕的專業技術，巧妙地拔出任何完好的門牙并裝進口袋。

戰場在半明半暗中靜悄悄的，血和火藥的致命香味籠罩著人和馬的殘骸，豺狼的身影從一具尸體悄悄地移到另一具尸體上，手里拿著鉗子，身邊放著打開的背包，扳動和扭脫，然后繼續下一個，留下一張張折磨扭曲的臉，尸體咧著嘴露出比以前更寬、更血腥的笑容。（休伯特·科爾：給外科醫生的東西）

涌入市場的牙齒是如此之多，以至于用二手牙制作的假牙有了一個新名字：滑鐵盧牙。

▲圖：串起來出售的滑鐵盧牙齒

這其實有點名不副實，因為滑鐵盧戰役是在1815年，而人的牙齒早已在假牙中使用了。在滑鐵盧戰役之前，人類牙齒用于假牙至少已有一個世紀，而且至少從18世紀末的法國大革命開始，人們就經常從戰場上拔掉牙齒。

但這些都不重要，反而是一個好的賣點。從一個被炮彈或馬刀殺死的相對健康的年輕人身上獲得牙齒，比從墳墓中腐爛的疾病纏身的尸體，或者從吊在絞刑架上死了很久的人的下巴上拔出的門牙要好。因為這些牙齒往往是腐爛、磨損或帶有梅毒的。

▲圖：由滑鐵盧牙齒做成的假牙

在十八世紀末和十九世紀初，人們害怕失去牙齒：沒有牙齒的人臉頰凹陷，看起來比他們本來的年齡還老。沒有牙齒，連話都說不清楚。在社會的上層，沒有牙齒的人往往閉上嘴巴，而不是露出他們赤裸的牙齦。事實上，假牙的不足是維多利亞時代上層階級流行在晚餐前在臥室吃飯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為了防止在餐桌上出現尷尬。

對于那些負擔得起的人來說，解決辦法是一副假牙，但假牙很少合身。它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真牙，而且在大多數情況下不夠安全，很容易掉下來，戴上后就別想著能吃上一頓正餐。有些假牙是由一塊象牙或河馬骨頭雕刻而成的。

在更復雜的設計中，人造牙齒被鉚接在牛骨或象牙制成的板上。牙齒是用同樣的材料雕刻而成的。我們可以想象它們佩戴起來有多不舒服，堅硬的底座會摩擦到疼痛的牙齦。

▲圖：象牙假牙

但骨和象牙最大的缺點是缺乏牙釉質，很快就會出現腐爛。其結果是不可避免的：嘴里有腐爛的味道和惡臭。扇子的時尚就是由隱藏壞牙和臭氣的普遍需要所促成的。用人牙制作的假牙更好，它們看起來也更好，能抵御磨損，并能更長時間地保持其顏色——但它們仍然容易腐爛，最終需要更換。

▲圖：伊麗莎白一世因一口壞牙而聞名，這副插圖顯示她拿著扇子

因此，鑲在假牙上的人類牙齒更受歡迎。但活體捐贈者的數量是有限的，而盜墓者只能提供有限的供應。那時，即將成為牙醫的人采取了不同的方法。他們向醫學的陰暗角落邁出了一大步，并利用了他們所處的無法無天的時期。

起初，牙醫們向那些愿意出售自己好牙的人提供大量的錢。那些赤貧者和同樣絕望的人，可以采用這種方式。但“志愿者”很少，而需求卻在增長。

牙醫們最想要的是穩定的人牙供應。他們永遠都不嫌夠，所以價格高得離譜。1781年，倫敦杰拉德街的保羅·朱利安對一顆人工牙收取半幾尼（英國舊時錢幣，價值21先令）的費用，而對一顆人牙收取四倍的費用。一排人造上顎牙的價格是20英鎊10先令。而真牙的價格達到了31英鎊10先令的天價。

每個人都可以是牙科醫生，從象牙車工到珠寶商、藥劑師、假發商甚至鐵匠。旅行牙醫有時會在市場廣場上擺攤，提供拔牙服務。他們不僅是提供治療，而且還為未來的病例收集牙齒。這甚至在戰場上提供豐富的數量之前就是常態。

有時，這些人可以說服窮人放棄好牙。1783年，一位牙醫在紐約一家報紙上刊登廣告，為健全的牙齒提供每顆2幾尼。死者則不需要被說服。對于眼光敏銳的牙醫來說，來自戰場的牙齒正是他們所能希望得到的最好的東西，但并不總是他們得到的東西。

▲圖：這幅18世紀末法國的蝕刻畫中描繪的拔牙者除了有兩名助手外，還有一個舞臺。他們提供的音樂吸引了人群，也幫助淹沒了病人的哭聲。

許多二手牙齒來自停尸房、解剖室和絞刑架。最大的牙齒提供者是「盜尸者」（resurrectionist），他們偷盜尸體賣給醫學院。這是當時一種非法的、不道德的、但相當猖獗的做法。即使他們挖出的尸體對解剖學課堂來說已經太老了，他們仍然可以通過出售牙齒來獲得一筆不菲的收入。

阿斯特利·庫珀是十九世紀初倫敦最受歡迎的外科醫生，他讓一整隊盜尸者有活可干。據他的侄子布蘭斯比·庫珀，即《阿斯特利·庫珀的生活》（The Life of Astley Cooper）一書的作者所說，盜尸者并不總是麻煩地帶走尸體。

為了從尸體上得到好處，盜尸者不一定會打亂墳墓，因為此時僅牙齒就能為這種工作帶來的麻煩和風險提供足夠的報酬。此時，倫敦的每個牙醫都會從這些人那里購買牙齒。

即便如此，掠奪墳墓和擾亂無辜者遺體的做法仍為社會所不齒。而對于牙醫來說，這對他們的生意是不利的。顧客常常對他們的假牙的來源表示擔心——如果牙齒是從前主人的墳墓中挖出來的，他們就不想要這些假牙。即使牙醫們對其商品的來源保持沉默，并將商品作為“天然牙齒”進行銷售，潛在的佩戴者仍然知道其來源。此時迫切需要一個新的來源。

▲圖：這副1771年的插圖中拿著燈籠看著的人是一位解剖學家，他正在監督兩個盜尸者。

不消說，牙醫們絕不會承認他們的牙齒來自墳墓。相反，他們向病人保證，他們的牙齒來自最安全的來源——戰場。在滑鐵盧戰役之前，半島戰爭（1807-1814）已經加強了供應。牙齒獵手們跟隨軍隊，在活人離開戰場后立即行動。

基本上可以在戰場上找到兩種類型的獵牙者。第一種是“正規”的獵牙者，這種人跟隨軍隊，在戰斗結束后，或在戰斗結束后的幾天內從亂葬坑里挖掘的死者嘴里拔出牙齒。這些獵人中有些是專業的，有些是幸存的部隊或只是住在戰區的人，他們利用這個機會搶劫死去的士兵的財物來賺取額外的錢財：錢、靴子、衣服、珠寶、武器，還有牙齒。

另一種獵人是戰場上的外科醫生。醫生們與數以百計的垂死、死亡或嚴重受傷的士兵接觸：顯然，他們很容易找到一些牙齒放進自己的口袋。

這些牙齒然后會被塑形和分類，以使其看起來像每組上下門牙都來自一個人的身體。

這些套裝大多賣給早期的牙科技師，他們會把它們煮沸，這是對它們進行消毒的唯一手段。之后，牙醫會試圖整理出一套上下牙齒，將它們切割成形——通常是去除牙根部分——并將它們固定在象牙假牙上。

從戰場上取下的臼齒會更少，因為它們會更難拔出，需要更多的整形。

“只要有戰斗，就不會缺少牙齒；只要有人倒地，我就會快速拔出牙齒。”《阿斯特利·庫珀的生活》一書中的獵牙人說道。

有如此多的備用牙齒，以至于它們成桶地運到國外，甚至是大西洋彼岸。

1819年，美國牙醫利維（Levi Spear Parmly，牙線的發明者）寫道，他“擁有成千上萬顆從戰斗中倒下的各個年齡段的尸體上拔下來的牙齒”。

這種“真正的”假牙盡管很受歡迎，但卻被不受歡迎的“盜墓賊”標簽所困擾，因此，在19世紀中葉，更可持續和更容易接受的假牙樣式開始出現。

這時，第一顆瓷牙已經出現。一開始，它們太白、太脆，而且發出難聽的磨擦聲。然后，在1837年，倫敦的假牙制造商克勞迪烏斯·阿什，由于討厭加工人牙，為此他完善了瓷制假牙。這位金銀器制造商將他的專業知識帶到了假牙上，他開始制造安裝在金板上的瓷牙，用黃金彈簧和金屬絲來固定它們，使它們更容易說話和吃飯。

一個有趣的事實是，阿什先生實際上是作為滑鐵盧戰場上的外科醫生開始其牙科生涯的。他顯然發現了推銷滑鐵盧牙齒是有利可圖的。

▲圖：瓷制“管狀”牙齒

不久之后，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兩兄弟做出了另一項突破性的創造。他們是創造硫化橡膠假牙的固特異兄弟。19世紀40年代，查爾斯·固特異發明了使天然印度橡膠硬化的硫化工藝。他們的產品有了很大的改進，牙齦是粉紅色的，栩栩如生，牙齒逼真而耐用。

最后，從19世紀的毛骨悚然的假牙到更合適的東西，這是一個緩慢變化。硬化橡膠硫化物假牙逐漸變得更受歡迎，也更容易負擔。它們是牙科醫學領域的第一個明顯的進步，最主要是因為便宜。當時，一套象牙“滑鐵盧牙齒”假牙的價格約為25幾尼——這在當時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但當硫化物假牙出現時，它們的價格只有6幾尼。這樣大眾和窮人也能使用它們。

▲圖：硫化橡膠假牙

從1851年硬化的硫化橡膠獲得專利開始，直到1881年，這些先進的假牙才成為規范，并且世界各地的牙醫開始普遍使用。隨著它們的興起和肯定，陰森恐怖的滑鐵盧假牙終于受到冷落。

即便如此，真牙的貿易仍然持續到本世紀下半葉。在19世紀50年代的克里米亞戰爭期間，供應量有所增加，而在1865年，一些倫敦的牙醫仍然拒絕改用瓷牙。他們現在有了一個全新的來源：在大西洋的另一邊，盜牙者正在忙個不停，在美國內戰的軍隊后面進行清理。這些牙齒繼續使用著“滑鐵盧牙”的招牌。

滑鐵盧牙齒的故事是對我們過去的一個嚴峻的提醒。在我們之前的人們往往對戰爭和死亡很無所謂，他們并不介意戴著死人的牙齒。

試想一下：為一個你一無所知的事業而戰，在炮火和炮彈中沖鋒陷陣，在震耳欲聾的火槍聲和軍刀的敲擊聲中前進。在遙遠的比利時戰場上，為了一個有錢人的心血來潮，在那里獻出自己的生命。多年以后，一些富有的英國女士，喝著下午茶，會用滑鐵盧戰役中某個犧牲的、被遺忘的英雄的牙齒咬一塊餅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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