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荔枝上市,《長安的荔枝》上線熱播。默默無聞的唐朝小吏李善德,如何上天入地使盡渾身解數,將鮮荔枝從嶺南樹上運到幾千里外的長安城貴妃口中?不由得讓人好奇。
畢竟,在長達數千年的時間里,荔枝這種原產中國的水果,在南方產地是易得品,一離開產地就成了價值連城的稀缺品。除了皇親國戚偶爾有緣一嘗之外,平民百姓甚至連聽說過名字的都不多。
在各地已經可以實現荔枝自由的當下,來回溯一枚小小的果子曾經如何攪動南北山河,或許別有意趣。
壹
無論是廣東、廣西還是云南,至今都有野生荔枝林存在。
這種百分百原產自中國的野生水果,一開始其實酸澀難以入口。經過長時間的人工馴化、嫁接改良、不斷完善,才變成了口感甜潤的美食。
最早在戰國時期,嶺南的丘陵間已廣泛種植荔枝。秦始皇派駐嶺南拓荒的將領趙佗,在秦朝覆滅時自立為南越王。漢高祖劉邦稱帝后,趙佗選擇歸順中央,這里遂成為漢朝的藩屬國。晉代葛洪《西京雜記》載:“尉佗嘗獻高祖鮫魚、荔枝,高祖報以蒲桃錦四匹。”
趙佗進獻的荔枝,大概率只是荔枝干。但即便是干果,也足以傾動人主。等到鋪張多欲的漢武帝劉徹即位,他就不滿足于每年只吃脫水荔枝了。
公元前116年,漢武帝出兵南越,主旨固然是將南越收歸中央,附帶也要嘗一嘗新鮮荔枝的滋味究竟如何。
荔枝干 圖源:東莞市農業農村局
南越都能拿下,荔枝何足道哉?
作如此設想的漢武帝在長安上林苑修建扶荔宮,專門種植來自嶺南的荔枝樹。但喜熱喜濕的荔枝樹來到干冷的關中平原,無異淮橘為枳:除了大面積死亡之外,偶然有一兩棵勉強枝葉齊全,但一顆果子也結不出來。
事與愿違,漢武帝當然要遷怒于人。《三輔黃圖》記載:(荔枝樹)一旦萎死,守吏坐誅者數十人,逐不復蒔矣。
因為漢武帝不懂科學,扶荔宮的看守們便因荔枝而掉了腦袋。
荔枝易壞難保存的特性,在司馬相如的《上林賦》里已經說得很清楚:“隱夫薁(yù)棣,答遝(tà)離支。”之所以一開始稱為“離枝”,是因為古人早已知道這種水果一離開枝條就會很快變質腐壞,必須盡快食用。大概從東漢開始,“離支”更名為“荔支”,到唐代終定名為“荔枝”。
果肉如玉的荔枝
也是從東漢開始,進貢鮮荔枝開始成為可能。
范曄《后漢書》記載東漢和帝年間的水果進貢:“舊南海獻龍眼、荔支,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騰阻險,死者繼路。”“縣接交州,舊獻龍眼荔支,及生鮮獻之,驛馬晝夜傳送之,至有遭虎狼毒害,頓仆死亡不絕。”
如果還是進貢干果,不會有足以致死的時限要求。
因為運送成本實在高昂,公元103年,漢和帝在臨武縣令唐羌上書進諫后終止了荔枝進貢,“勿復受獻”。許多人因此而保住了性命。
但由于當時的荔枝運送具體方式于史無載,至今也不知道兩千年前的漢朝人是如何將鮮荔枝從嶺南運到洛陽的。唯有一點可以肯定:漢朝人都能做到的事,七百年后的唐朝應該也沒有問題。
貳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因為楊貴妃喜歡荔枝,富有四海的唐玄宗李隆基當然要盡力博美人一笑。但楊貴妃所食的荔枝究竟來自何處,至今仍是眾說紛紜。
除了嶺南外,巴蜀也是荔枝產地。東晉常璩《華陽國志》記載,江陽(今四川瀘州)“有荔枝、巴菽、桃枝、蒟、給橙”。
當時的氣候總體較如今溫暖,荔枝產地的北限甚至能到達北緯30度。唐代詩人張籍《成都曲》即記:“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還有盧綸的《送從舅成都縣丞廣歸蜀》:“晩程椒瘴熱,野飯荔枝陰。”當時從成都到樂山、從瀘州到如今的重慶涪陵,都大量出產荔枝。如今北半球最晚熟的荔枝,還是在瀘州一帶。
但無論史籍還是詩歌,都明確顯示楊貴妃所食之荔枝來自嶺南。杜甫《病桔》:“憶昔南海使,奔騰進荔枝。”稍晚于杜甫的李肇所著《唐國史補》中也說:“貴妃生于蜀,好食荔枝。南海所生,尤勝蜀者。每歲飛馳以進。”從宋代開始,才有楊貴妃所食荔枝來自巴蜀的說法,而路線是從涪州至長安的“荔枝道”。
圖源:重慶市涪陵區地方志研究室
由于白居易在《荔枝圖序》里說得清清楚楚:“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今人嚴耕望據此認為“審度當時交通條件,由嶺南發驛至京師,絕不可能保持新鮮,故若欲及新鮮享嘗,則由涪州飛驛,較為合理”。但嚴也沒有排除嶺南荔枝進貢的可能性,“或同時并貢,皆非不可能者。”
雖然至今仍然不知道從嶺南到長安的2100公里路程、一枚新鮮的荔枝如何才能走過,但“不知道”并不能排除其可能。嚴耕望所說的“或同時并貢”,也許是最為合理的推測。
宋代蘇軾一到嶺南,吃荔枝吃到上癮,“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此時荔枝也已比三百多年前更便于運送:荔枝果木成株移入盆中,經水路送達汴梁的宋徽宗宮中。或許是種植培育技術的進步,也或許是開封比長安更加溫暖,這一批荔枝樹竟然有少數熬過了中原地區的冬天,成功開花結果。宋徽宗以荔枝賞賜近臣,作詩:“保和殿下荔枝丹,文武衣冠被百蠻。思與近臣同此味,紅塵飛鞚過燕山。”
宋徽宗趙佶《寫生翎羽圖》(局部)
而從南北朝開始,福建荔枝漸成氣候。宋人蔡襄著《荔枝譜》,給天下荔枝分等,排名第一的就是他家鄉福建仙游的“陳紫”,因外表紅到發紫而得名。等到南宋朝廷偏安東南一隅,臨安的君臣百姓們就因為毗鄰福建,而享受到了與現代人相同的荔枝自由。
南宋周密《武林舊事》記載,“時物則新荔枝”、“清夏堂賞新荔枝”。吳自牧《夢粱錄》記載,“……五間樓前賣余甘子、新荔枝。”《西湖老人繁勝錄》記載:“福州新荔枝到,進上御前,送朝貴,遍賣街市……或海船來,或步擔到,直賣至八月,與新木彈相接。”
唐末以硝石制冰的技術出現后,宋代冰鎮食品大盛,冰鎮荔枝在臨安也不算罕見。此時的荔枝不僅大量上市,還制成果脯由海路出口。
但1421年朱棣遷都北京后,皇室貴戚們想在京城吃到一顆鮮荔枝,又成了可遇不可求的幸事。
叁
據清宮檔案記載,自康熙至乾隆的一百多年間,每年四五月均需從福建運數十桶荔枝進京。方法仍然是幾百年前宋徽宗時整株移植進桶,再走元世祖忽必烈開辟的京杭運河船運至北京。
雍正二年(1724)四月初九,閩浙總督滿保、福建巡撫黃國材上奏:“……臣衙門種植桶內之小荔枝樹,于四月開花結果后,即載船由水路運往通州……于六月初,趕在荔枝成熟之季,即可抵達京城。”
此時正是雍正全心籠絡在西邊用兵的年羹堯大將軍之時,“爾之真情朕實鑒之,朕亦甚想你”“朕實在不知怎么疼你,方有顏對天地神明也”之類的情話比比皆是。為了讓年羹堯吃到新鮮荔枝,雍正命驛站快馬加鞭,6天內把4顆荔枝從北京送到1200多公里外的年羹堯駐地西安,再加一封深情款款的信:
“鮮荔枝最難待時。今因六天驛程,或者到來亦未可知,所以撞造化,給你帶來,到時不知如何。鮮荔枝不得教你嘗嘗,朕不如意,所以勉強寄來。或因朕加恩之誠,鮮好到來,亦未可定。”
雍正朱批年羹堯奏折,“朕實在想卿”。
年羹堯回信,“竟有一枚顏色、香味絲毫未動。”于是他“東望九叩,默座頂禮”,而后才將這一顆卿卿我我的荔枝送入口中。關鍵是此時距他得勝回朝后被翻臉比翻書快的雍正賜以自盡,也只剩下不到兩年。相愛與相殺,相隔如此近。
權臣吃到的荔枝如同迷魂藥,妃嬪吃到的荔枝才是水果。清宮的《哈密瓜蜜荔枝底簿》記載,“乾隆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五日,交來荔枝二十個,隨果品呈進。上覽過,恭進皇太后荔枝一個,仍差首領蕭云鵬進訖。賜皇后、令貴妃、舒妃、慶妃、穎妃、婉嬪、忻嬪、豫嬪、郭貴人、伊貴人、和貴人、瑞貴人,每位鮮荔枝一個。”
即便貴為太后,鮮荔枝也只有一個。用蜂蜜腌的糖荔枝就遠沒那么珍貴了,二十天后皇太后一下就收到了8瓶。即便是鮮荔枝,味道也比原產地差遠,曾任福建學政的沈初有一次得到了御賞荔枝,后來偷偷說了老實話,“其味遜在閩中遠甚。”
齊白石所繪荔枝
從唐代以來,為了運輸荔枝可謂方法用盡:竹筒密封、連株移植、蠟封蜜浸、原裝水土……至多只能延緩荔枝變質,沒有一種辦法能讓荔枝遠行幾千里路而新鮮依然。兩千多年來除了定都南方的政權之外,就算貴為帝皇天后、權傾天下,也無法破除地域對于荔枝供應的限制。
最終破除這一限制的是現代科技。19世紀末出現的冷鏈運輸,到20世紀發展成熟,從牛奶到肉類、從果蔬到鮮花,統統可以實現冷藏陸運、海運、空運。科技以冷藏凍結時間、以速度縮小空間,荔枝北上當然也就不在話下:無論是哈爾濱還是烏魯木齊,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吃到來自嶺南的鮮荔枝。
于是當下的觀眾終于可以一邊享受著荔枝滋味、一邊看著《長安的荔枝》里李善德為運荔枝而跋山涉河焦頭爛額。
文/啟凌 編輯 蔣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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