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思勉雖然長期在上海居住生活,但始終輾轉(zhuǎn)賃屋未置產(chǎn)業(yè),因此他將多年積累的手稿資料存于家鄉(xiāng)常州的舊宅。直到1955年底,上海市高教局為改善知識分子的生活,將徐匯區(qū)復興西路271號的一套公寓分配給呂思勉居住,他于次年初遷入新居。雖然呂思勉健康狀況轉(zhuǎn)差,但他依舊振奮精神,于當年5月回常州老家,將手稿、札記等資料揀選后,托運至上海,打算定下心來完成自己的著述計劃。正因為在上海終得安居,這批珍貴的手稿才得以在這座城市存續(xù)至今。
可惜天不假年,呂思勉于1957年10月便溘然長逝,留下大量未刊手稿。面對這一龐大的學術遺產(chǎn),在其友人顧頡剛的倡議下,成立了呂思勉手稿整理小組,成員包括其女兒呂翼仁,弟子楊寬、唐長孺、湯志鈞和李永圻等。經(jīng)過他們系統(tǒng)保護和整理,呂思勉諸多重要的學術成果如《呂思勉讀史札記》《呂思勉遺文集》等逐步公諸于世。此后,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張耕華賡續(xù)其事,使呂思勉的著述得以全面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
花箋、詩稿與貓咪印
▲呂思勉自刻貓咪肖形印
呂思勉出生于詩書世宦之家,先祖呂宮(1603—1664)為清代常州首位狀元。傳至祖父呂懋先時,呂氏已是數(shù)百年書香門第,透過其定制的“富貴長生”漢瓦磚花箋,可以一窺呂氏深厚的家學傳統(tǒng)。
呂懋先(1831—1871),字哲求,號晉廷。曾任江西南昌府奉新縣知縣,主持修撰《奉新縣志》,并多次捐俸修橋建署造福一方。今常州十子街的呂思勉故居,就是呂懋先在咸豐年間購建的房產(chǎn)。
這張花箋上,摹拓了常見于字磚、瓦當上的吉語“富貴長生”,此外上署“磨兜堅室”也值得一說。呂懋先的齋號“磨兜堅”,源自古代刻在金石上誡人慎言的箴言,體現(xiàn)儒家“謹言慎行”的傳統(tǒng)。呂思勉曾作《釋“磨兜堅”》(收錄于《蒿廬文稿》)考釋祖父齋名的出處。除呂懋先外,在清代還有張懷溎、葉錫鳳、蔣仁、章綬銜等文士也以“磨兜堅”為書齋名,體現(xiàn)了一個時代的文化風尚。這張小小的花箋,不僅寄托著文人的風雅閑情,也承載著呂思勉對先人品德的追慕,更凝聚著呂氏家族深厚的文化底蘊。
▲呂懋先定制“富貴長生”花箋
受家族詩書傳統(tǒng)的熏陶,呂思勉也是一位詩人。他年少時便常與友人結(jié)社吟詩,然其詩名為史學成就所掩蓋。本次展覽首度呈現(xiàn)他的文學風采。
展上并呈了呂思勉《癸巳重九,約真期集滬上公園,嘯篁詩最先成,即次其韻》詩的初稿與定稿,詩云:
稍覺逢時興不同(吾鄉(xiāng)諺語謂遇節(jié)日曰“逢時”),衰顏猶映酒杯中。
春秋易逝原非我,書劍無成竟作翁。
莫向東山怨零雨,欣瞻北闕曜朝曈。
卻慚無補絲豪事,懶逐車塵踏軟紅。
詩題中的“癸巳重九”為1953年10月16日重陽節(jié),“約真”是南社湘籍詩人劉謙(1883—1959)的字,劉謙即著名教育家劉佛年之父。當日,呂思勉、劉謙、鐘泰、劉嘯篁等一眾文人學者在上海中山公園舉行重陽雅集。劉謙晚年寓居上海,曾于1950年代初北上赴京華攬勝,收獲良多,為當時欣欣向榮的社會新面貌所打動,所作之詩多頌社會的新生。呂思勉的和詩中“莫向東山怨零雨,欣瞻北闕曜朝曈”,前句反用《詩經(jīng)》“東山零雨”的典故,后句呼應劉謙北上所見的新氣象,從中可以感受到老學者對新社會的期待。由詩稿的修改痕跡可見,呂思勉在初稿“稍覺逢時興不同”后用淡墨加入“吾鄉(xiāng)諺語謂遇節(jié)日曰‘逢時’”,作為唱和的小注;初稿中“只慚無補絲豪事”,系引蘇軾《初到黃州》原句,他特意標注出處,后來在定稿中改“只”作“卻”。
▲“癸巳重九”詩初稿與定稿
在讀書寫作外,呂思勉還是位“寵貓雅士”。他養(yǎng)貓的同時也寫貓,滲透著濃厚的學人氣質(zhì)。他在《貓友紀》中記錄了各種養(yǎng)貓趣事,比如援引《論語·述而》中的典故,給四只愛貓命名為“志道”“據(jù)德”“依仁”“游藝”;又比如,深受常州今文經(jīng)學影響的呂思勉還根據(jù)《春秋公羊傳》“張三世”(衰亂世、升平世、太平世)的理論,將貓咪譽為“太平畜”,作為理想社會的吉祥物,可見其對貓咪的喜愛之情。此外,展覽上最引人矚目的展品是呂思勉自刻的貓咪肖形印,從簡潔而精巧的刻畫中,透露出他內(nèi)心溫柔可愛的面向。無論是在書齋中獨守青燈黃卷的孤寂,還是在戰(zhàn)火紛飛年代備嘗流離的艱辛,那些蜷縮在研臺旁、匍匐在書桌邊的小貓咪,始終以溫情的陪伴給呂思勉帶來慰藉。
▲呂思勉《貓友紀》手稿
手稿所見治學精神
1935年,呂思勉為《光華年刊》題寫的“觀其會通”四字,不僅是他對光華學子的勉勵,也是夫子自道,是對其治學精神的精彩提煉。所謂“會通”可以從兩個層面來理解:首先,“通貫各時代,周贍各領域”,即縱向上通貫中國古今歷史的演變,橫向上打通各學科,以“通觀圓覽”;其次,“合同而化,通經(jīng)致用”,即理論打通實踐,將書本所學與閱歷體征相貫通。
作為乾嘉學派傳人,以及深受“新史學”觀念影響的現(xiàn)代學人,呂思勉治學有專門的方法。通過細讀手稿上的痕跡,可以還原他撰述的步驟,展上整理出呂思勉“五步撰述法”的治學流程,以便讀者理解呂思勉的治學門徑和特色:
第一步“閱讀史料,分類摘錄”。呂思勉以寫讀史札記為治學特色,最初步的札記形態(tài)如同密碼本,在卡片上抄滿頁碼,以標識文獻出處,這是研究的準備工作。
第二步“摘錄語句,排比史料”。呂思勉在上一步的基礎上按類別摘抄史料內(nèi)容。
其弟子錢穆在《八十憶雙親 師友雜憶》中回憶老師時寫道:“及師偶翻書桌之抽屜,乃知一書桌兩邊八個抽屜盡藏卡片。遇師動筆,其材料皆取之卡片,其精勤如此。”其中的卡片就是以上兩步的札錄手跡。
▲呂思勉《宋史札錄》
第三步“考訂史事,撰寫札記”。對所摘錄的史料進行嚴謹?shù)目甲C,寫成短小精悍的筆記。
第四步“綜合研究,連綴成篇”。將零散的札記整合成獨立的史論文章。比如呂思勉在其史論代表作《畜牧宜在長城外》中,首先從史抄入手,切入在邊地設牧區(qū)以鞏固邊境安全的問題意識;其次以史帶論,并結(jié)合當時現(xiàn)實情況,提出邊境畜牧可以與長城互保,以此作為“安邊之至計”的史識論斷;最后,引用老師屠寄在邊地考察后的結(jié)論,并提出自己不同的見解,認為在長城外設置畜牧區(qū)有利于邊境安全。這篇史論短文,分三個部分論述一個具體的問題,而能邏輯自洽,可以一窺呂思勉的論史思路,以及結(jié)合時代、經(jīng)世致用的治學思想。
▲呂思勉《畜牧宜在長城外》手稿
第五步“會通各篇,撰成著作”。展覽選取了呂思勉最重要的代表作《呂著中國通史》的初稿殘頁,以及《隋唐五代史》,后者為他在去世前一天還在抱病校閱書稿清樣的“天鵝之歌”。
通過對呂思勉治學和撰述流程的還原,我們能直觀感受到呂思勉“從目錄學入手,以考證為中心”的治學門徑,和其“通經(jīng)致用,為民立言”的治史特色,希望能對當今青年學子的治學有所啟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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