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大學教授的微信里，既有小學同學群，也有本科和研究生同學群，還有同事群。三個群里的人分別以工人和退休工人、知識分子、教授為主。這位大學教授可以跟不同群的成員互動，但他分屬的不同群之間卻很少互動。人何以分群？教育是一種分群機制，也隔離了不同微信群。

上海著名歷史建筑武康大樓里，廚房和餐廳之間不僅有門相連，保姆進出可以隨時關門，還有一扇專門從廚房向餐廳傳遞菜肴碗筷的小窗。這樣的設計背后依然是一種分群機制，是為社會進行分層的空間機制。

在《看見不可見社會》一書中，復旦大學社會學系教授于海和社會學博士鄒華華通過宏觀社會和制度層面分析，以及個體微觀互動描繪，圍繞“不可見社會”這一核心議題，從社會實在、社會結構、社會游戲、社會主體、社會建構、社會互動等方面，揭示了社會的不可見部分，進而幫助大家管窺社會如何運轉。“人身上有機會主義的東西，有動物屬性，但人之所以不可取代，就是因為人創造了非物理的世界，如符號、信念、價值、機制、制度、結構，等等，此即不可見社會之要義。”

自主招生讓優勢者更優秀

第一財經：你在書里講社會再生產與“社會戲法”時，說到教育選拔和學業評價，講了很多自主招生的問題。很多高校都在減少自主招生名額，你是怎樣關注到自主招生背后存在的問題的？

于海：我是復旦大學第一批自主招生的導師，參加面試的時候發現，沒有或很少有農村孩子。1978年，我考進北京師范大學讀本科的時候，班上約有1/5的同學來自農村。自主招生等于首先用綜合素質的標準把一群學生篩掉了。

自主招生實際上就是讓優勢者更優秀。面試老師問的全是和閱讀、見聞、獨立分析、表達等能力相關的問題，這些東西在應試教育中很難體現，全靠優越家庭在資本、時間和文化上的投入。

文化有實物形態，比如家里有很多書，父母帶著孩子去全世界旅游，都靠真金白銀的投入。但是，父母的文化修養、說話方式、待人接物、價值觀判斷等，以及他們對精英文化的熟悉程度，造成了一個家庭的文化氛圍和潛移默化積極影響的特權，最后就內化為孩子的優勢。這些文化投入難以精確衡量，多半是無形的。而且這種“得天獨厚”的文化特權，并無直接的受害者，因而可視為合法的特權，并成為文化資本最隱秘的部分。

經濟學家貝克爾講，教育是一種經濟投資。社會學家布爾迪厄評論說，這種說法只看到經濟資本，沒看到文化資本，文化資本實際上是更隱秘的。一個社會里，誰在制定學業規范、標準和分類？當然是文化精英。文化精英的兒女們生長在這個環境里，他們早早開始熟悉那一套東西。批卷的人也是在這樣的文化體制中被選拔出來的，三者高度耦合，造成的結果就是看似只是個人表現，實際上是家庭優勢、文化特權和個人表現的綜合效應。出身的優勢又轉化為素質優勢，轉化過程是不可見的，這正是素質選拔戲法秘而不宣的東西。自主招生在程序上是素質擇優，本質上是出身擇優。

為什么我們看不穿這樣的戲法？因為我們只看到同一張卷子、同一個標準，卻看不到熟悉卷子和標準的條件不是平等分配的，學生們不在同一起跑線上，自主招生是把不平等的結果當成選拔的前提，這就加劇了不平等。我之所以早早退出自主招生工作，是不想在一個可能有違公平的游戲中扮演角色。

有些人輕松就進牛津、劍橋

第一財經：書里還有一部分內容我也印象很深，講牛津大學、劍橋大學畢業的人為什么做事不難。

于海：很多人寫階層分化，會關注貧困循環、家庭環境、家庭文化等，我在這里講了一個成功人士自己的觀點。西蒙·庫柏是英國《金融時報》的專欄作家，他在報紙發表《“牛橋”白人男性的自白》，講自己怎樣獲得今天的地位，這篇自白為社會分層理論提供了一個寶貴的內部人視角。

庫柏講，他擁有現在的地位并非當初非常努力，要成為英國統治階層的一員不必苦學，只有考期臨近的幾個月除外。為什么進“牛橋”輕松呢？庫柏說，因為他們的競爭壓力基本限于中上階層白人男性。也就是對庫柏他們來說，能不能進入到“牛橋”考試本身，就是一個資格。

庫柏只能講到這一步，我想接著他繼續講下去。庫柏在經濟和文化上有階層優勢，他的父親畢業于劍橋，可謂“牛橋生出自牛橋人”。這些在優渥家庭出生的人，沒“吃得苦中苦”，也做了“人上人”，不是牛橋的門檻不高，而是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在未進牛橋之前，已經早早熟悉代表英國精英文化的牛津劍橋話語，這就是資本代際傳遞以及對精英文化的階層親和性。

英雄本有出處，寒門難出貴子，這兩句話合起來就是社會分層。牛橋人的故事說明，名校不僅代表著社會的上層等級，而且就是該等級的在位人群所創造、所熟悉的文化，這就是踏入牛橋名校的大門對某些人來說并非難事的奧秘。

第一財經：庫柏還說，從牛橋畢業后，他們要獲得公認的好位置，至少不比非牛橋人難，因為牛橋人畢業后就開始相互照應。這樣的相互照應，是不是精英建立的關系圈子？

于海：庫柏沒說的一點是，牛橋人獲得機會和職位之所以不比其他競爭者更費力，也是因為這些職位需要的知識和文化教養，正是牛橋人更為熟悉和了解的。中國人很容易把牛橋人相互照應看成關系學，關系學走的是“任人唯親”，牛橋人的故事是，首先你須是牛橋人，牛橋人終生的互相照應，可說是在任人唯賢基礎上的任人唯親。所有人都會憑借親近關系互相照應。

問題是親近關系怎么建立？靠血緣，還是靠職業評價、學業評價、教育評價？或者像印度那樣的種姓制度？牛橋人的故事說明，牛橋人身份就是親和關系的基礎，這也證明社會身份的重要性，名校身份是社會辨認、評價和肯定其能力和信譽的保證書。牛橋人彼此更多一分校友的親情，成為獲取生活機會的優勢資本，這在任何社會都是通則。

社會學上的善惡報應

第一財經：你講社會互動時還講了善惡報應的理由，我沒想到社會學的書里還講這方面內容，可以談談為什么要寫善惡報應嗎？

于海：善惡報應本身是一種互動，我這樣對人，希望別人也這樣對我。當善惡報應不對稱的時候，就是不平衡的互動。互動和不平等分析本是社會學的兩大經典主題，但很少彼此關聯。在寫這部分時，我杜撰了“蹺蹺板互動”這個概念。蹺蹺板是力量大的一方主導，弱勢的一方就一直被擺布。

蹺蹺板動起來，有平衡和不平衡兩種狀態，可以用來比喻人際互動的平衡和不平衡。不平衡實際關聯各自權力、聲望、資源的擁有狀況，也就是說，互動是地位或平等或不平等之間的互動，比起平等關系，實際互動更多是在不平等不對稱關系中展開的。

從不經常平等、不經常平衡的互動，就引出不經常兌現的善惡報應。人格和地位不平等的互動，是產生善惡結果不公的原因。想想看，人能接受什么樣的互動關系？實際上，人只能接受禮尚往來、投桃報李、恩怨循環。我如果對人不好，如何指望他人以德報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是以牙還牙，恩怨循環。

從人性的角度來說，即使人人自私，也沒有人喜歡別人對自己自私，即便人人不慷慨，也沒有人或很少有人不喜歡別人對自己行善，這就構成一個善惡評價的社會氣場。個體的存在價值和生活意義，多半來自社會的評價、肯定和社會認為的重要性。如果你做善事，理應得到社會的積極評價，而一個人做惡事、做壞事，對抗的就是主流社會的價值氣場。為了社會的公序良俗，我們要繼續支持和維護善惡報應的信念。

第一財經：但是很多人都有這種感覺，有些人看起來做事目的性很強，不擇手段，為了好處，甚至為惡，卻沒有得到“惡報”，善惡報應還有勸善效應嗎？

于海：做了壞事或許因此還占了便宜的人，其中的多數人仍然有負罪心理，會有精神壓力。比如不少在逃犯承認，當被警察抓住后反而覺得輕松了。為什么？就是因為社會主流的善惡評價構成的強大輿論場，對每個人的所作所為都有持久的評判和暗示作用。

我再跟你講一些書上沒有寫，但是我很喜歡講的內容。“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君子是道德的定義，孔子、孟子和王陽明他們講的君子都是明事理和人性豐富的人，這也是他們所認為的圣人。所以圣人并不是高不可攀，你可以發現，有的人身上就有圣人的品格，當一個人變成“君子坦蕩蕩”的時候，就有圣人的樣子了，因為他總能看到人身上正面的東西，看到人性。

世界上還有一種人，覺得所有人都錯，只有他對，就是小人。這樣的人老產生憤怒、憂愁、不平，就“長戚戚”。我是把“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這兩句話當成修行的目標和戒律，希望最后能夠把別人看順眼，自己才舒服。

哪怕有些人確實有心計、喜歡各種手腕，但是因為自己明事理，很快就看出對方的小伎倆，那么小伎倆對自己就沒用了。看破但不說破，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人性的寬容和悲憫。你要知道，人都是有毛病的，但人又有善意的一面，要把善意的那一面記住，這樣就把和對方的交往變成美好經歷。

不要老覺得別人虧待你了，虧待的話你自己也有問題，識人不善嘛。又比如看到他人那點小心機，應該明白，人起步時什么都沒有，有點小心機，急功近利，野心勃勃，豈不正常？我們也曾經虛偽過，虛榮過，偽飾過，也慫過，等等，都是這么過來的，今天才能夠比較坦蕩，比較從容，比較篤定，比較善意。這不是位置多高而然，而是境界和認知使然。

《看見不可見社會》

于海、鄒華華 著

重慶出版社·華章同人 2025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