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自然地理特征是地名形成的最原始依據。最豪邁如河南河北,以黃河為分界線;又像湖南湖北,將洞庭湖夾在中間。古代修建城池建筑判定方位,有山南水北叫作陽、山北水南叫作陰的說法,像沈陽、洛陽、江陰、淮陰等地區,就都是憑借這條準則取出的名字。還有一些地方,偏愛本地土生土長的自然風光,要把頻繁出現、為城市帶來生機的“功臣”放進地名里,比如許多省中都有帶“榆”字的市縣地區,榆林、榆中、榆次、榆關……他們把“榆”鎖進自己的名字中,是希望子子孫孫全都記得,榆樹在千年前是如何從黃沙中拔地而起、蔭蔽整座城市的。
榆中縣隸屬甘肅省蘭州市,榆林市位于陜西省最北部,榆樹市地處吉林省與黑龍江省的交界處。這些地方,在中國古代全都是北方地區的險關要地,需要軍隊常年駐扎。然而這些地區氣候惡劣,土壤貧瘠,遠遠望去一馬平川,在這樣的環境中,邊關城鎮完全暴露在敵軍的視野下,且無遮無擋沒有緩沖地帶,如何能抵御類似匈奴那樣善于騎射的驍勇民族、鎮守住要塞?
以今日的經驗我們知道,想要改善生態環境,道路千萬條,植樹第一條。二十世紀,我國的三北防護林工程就是計劃在西北、華北和東北地區建設大型人工林業生態,在國內外享有“綠色長城”之美譽。但在古代中國,農林科技水平低下,邊關風沙彌漫,冬季尤為嚴寒,其他的樹種很難存活。人們發現,唯有榆樹抗寒抗旱,適應性強,幾乎無視自然環境的“巴掌白眼”,竭盡全力地“野蠻生長”。
《漢書·竇田灌韓列傳》中的記錄為榆樹被用于邊防提供了有力例證:
“及后蒙恬為秦侵胡,辟數千里,以河為竟,累石為城,樹榆為塞,匈奴不敢飲馬于河,置?燧然后敢牧馬。”
秦朝名將蒙恬擊敗匈奴,利用當地河流阻隔敵軍侵犯,同時在河流與城池間種出了一大片榆樹林。匈奴官兵想要縱馬去河邊飲水,又怕有秦軍藏匿在樹林之中,趁馬喝水放松警惕之時偷襲,只敢點燃篝火生起濃煙后,再帶著馬匹靠近。《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記漢武帝元朔二年(前127),武帝封賞衛青三千戶,其功績之一便是在退匈奴后于上郡(今陜西省榆林市,明永樂年間因土壤尤為適合種植榆樹而得名)附近“按榆谷要塞”,加強了漢朝在邊關的防御能力。由此開始,沿著城墻廣植榆樹成為我國古代邊塞建設的一大特色。
還有一處著名關隘的名字也與榆樹相關。有“天下第一關”之稱的山海關在明朝以前的“乳名”便是榆關,洪武年間,徐達東移關口,后才改名山海。在外生活的東北人常說,出了山海關就是家,榆關之外的黑土地上還有更多與“榆”聯系到一起的橋梁、路口、街道,這是人與自然之間最樸素的共鳴。
在古代
做實木家具到底有多賺?
在漫長的軍事防御戰中,榆樹屹立不倒,像巨人一般為士兵提供后盾,而它們倒下之后,不是“落花”而是“落木”,不是“春泥”勝似“春泥”,對駐扎的軍隊來說同樣意義非凡。榆樹為落葉喬木,樹干寬,體型大,成年后可高達二十五米。木質容易烘干,干后不易開裂,很適合用來制造武器、農具與車輛。生活中常用榆木疙瘩來形容一個人思想頑固,瞧準的就是榆木結實、耐用的特性。
晚唐時期的詩人、詞人溫庭筠曾寫過一篇名為《竇乂》的小說,講主人公竇乂日常平淡瑣碎的商業活動,在他的發家史中,最重要的一步便是種榆。竇乂十三歲時,從舅舅處獲得了一雙不合腳的絲履,他用賣得的錢買了鋤頭和鏟子,在五月長安飛莢時拾種,在廟旁種了下去。此后月余,砍下幼榆百捆,共得千余錢。隨著榆樹長大,每年砍榆所賣的錢逐年遞增,到第五年有千株榆木可做屋梁與車輛,共得三四萬錢,由此一步步,竇乂腳踏實地,白手起家成了大富戶。
北魏農學家賈思勰在其著作《齊民要術》中講種植榆樹的優處,其一便是稱道榆樹的繁衍、生長能力強:
“砍后復生,不勞耕種,所謂一勞永逸。能種一頃,歲收千匹。”
種一得十,十又復百,真可謂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砍下的榆木,更是“賣柴之利,已自無貲,況諸器物,其利十倍”,無論是單賣木材,還是打造成家具器物,利潤都十分豐厚。這一切都得益于榆樹的高質高量。
萬物皆可嘗一口
“沒事”的,榆樹也是“美食”
中國人有一項能力,在各種環境下都能找到填飽自己肚子的辦法。所謂上限高得離譜,下限也絕不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榆樹葉可以喂馬,滿足了邊關地區一半生命的糧草需求,另一半的食用價值,則主要體現在“榆錢”和“榆皮”兩個方面。
多少人曾有這樣的兒時回憶?春天數著日子看家門口的榆樹“羽翼漸豐”,終于等到有星星點點飄落,一把一把拽下來興高采烈地拿回家……春食榆錢的習俗深刻地印在我國的飲食文化當中。東漢崔是所著《四月民令》中,有用榆錢做醬做酒的方法:
“是月也,榆莢(即榆錢)成,及青收,干以為旨黃。色變白,將落,可收為榆醬……至冬以釀酒,滑香,宜養老。”
明清以降,以榆錢為原料的佳肴種類繁多,如明代所做“榆錢糕”——“三月榆初錢,和糖蒸食之”;又如清人薛寶辰在《素食說略》中講解了榆錢佳肴的各種詳細做法:
“嫩榆錢,揀去葩蒂,以醬油、料酒爆湯,頗有清味。有和面蒸作糕餌或麥飯者,亦佳。”
現如今,榆錢被食客們應用到更多類的新品中,食用方法也在不斷革新,如榆錢紅棗粥、榆錢包子、榆錢花炒肉片以及榆錢蛋花湯等,均可見于各系食譜中。
榆樹皮因富含淀粉和膠黏物質等營養成分,曾是饑荒年間人們的救命樹種。縱觀歷史,幾乎每個朝代都留有百姓食用榆皮的文字記錄。
《漢書·天文志》道:漢成帝河平元年(前28)三月,“旱,傷麥,民食榆皮”;《農桑通訣》中也有載:“昔豐沛歲饑,以榆皮作屑煮食之,民賴以濟。”《遼史·天祚皇帝本紀》記:“時山前諸路大饑……民削榆皮食之”,以及《新唐書·陽城傳》提到,“歲饑,屏跡不過鄰里,屑榆為粥,講論不輟”……
雖說這是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不過說到底,發現榆皮可食,也實屬無奈之舉,天災人禍給百姓帶來了深重的苦難,好在有榆樹為人類社會發展付出的巨大貢獻。
在塞外,大批將士長期戍守,難免會遇到頭疼腦熱等常見疾病,同時還要面對戰爭帶來的后遺癥。在這種情況下,榆樹的藥用價值便有了用武之地。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記載,榆樹嫩葉炒或熬湯食用,可起到消水腫、利小便、下石淋等作用。榆皮可分為根皮和莖皮,其韌皮部統稱“榆白皮”,在防治皮膚潰爛方面有較好的療效。晉代張華《博物志》云“食枌榆,則眠不欲覺”,嵇康《養生論》中說“豆令人重,榆令人暝”,都是在論證榆有安眠功效。而榆樹果實的作用就更大了,能夠利尿、解淋、健脾、通氣和預防神經衰弱等,自東漢起就有食用榆果的記載。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關那畔行
邊塞文化是在我國歷史上大規模的邊塞營建中,傳統農耕文化與邊塞人文風情相互碰撞融合而形成的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榆樹與邊塞的適配度極高,隨著時間推移,逐漸成為邊塞文化的主體之一。
榆樹渾身是寶,在物質條件十分匱乏的地區盡最大可能為駐扎的將士們提供生存的便利。除卻以上種種實用性,“榆”的意象也為邊塞增添了詩意。唐代詩人許渾描繪孤雁:“蘆洲寒獨宿,榆塞夜孤飛。”明人徐?送人臨邊,依依不舍:“懸知榆塞上,定憶故園花。”
在各個時代,無數游子遠離家鄉奔赴塞外,孤獨地成為那里的守望者。此時,榆樹仿佛伸出了援手,陪伴著難以入眠的游子們安穩入睡。在每一個邊關將士的美夢中,都有一棵榆樹,樹上就懸掛著他們“不勝不還”的壯志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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