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氣相求錄
韓君健 | 河南
一
因為上學有了學友,因為寫作有了文友,因為患病和住院治療就有了病友。病友之間關系松散,各治各的病,各發各的愁,各做各的打算,各選各的去向。在還不怎么熟悉時就會陸續出院,從此以后可能永不相見。
認識一個病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系鄭州一家商業公司的經理。陪護這個病友的是他的妻子,好像有四十歲,她說她在省委宣傳部工作。我問起卞卡、張宇、王劍冰、葛紀謙,她沒一個熟悉的,她甚至表示壓根就沒聽說過他們的名字。可他們都是河南的文化名人,又都在宣傳文藝口,葛紀謙還當過省委宣傳部的常務副部長,屬于正廳級干部。從此,我對她和她的丈夫就失去了聊天的興趣。
倒是薛哥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薛哥帶著一副天生的領導干部氣質,舉手投足中蘊含長期擔任一定職務養成的雍容風度。我問起他的工作單位,他含蓄地說原先在新鄉的黨政機關應付差事。他不往深處談,我當然也知趣,不會再去多問。能看出來他是這家醫院的常客了,除了醫生和護士對他仔細照料,科室主任和護士長也常來病房問寒問暖。我們合住的病房比普通病房場地寬綽,也更干凈一些,活動比較方便。我患病后辭去了學校的工作,先后給原學校的黨委書記、校長、兩辦主任、人事處長、教務處長打去電話,告知病情并交代有關接替工作等注意事項。薛哥在旁邊的病床上聽著,等我放下手機,他罕見地爆了粗口:兄弟,你真是個好心人,把工作安排得那么周到。其實不用管?它!他們如果不來看望你,你不用再多操那份心。有次薛哥還告誡我:你要抓緊時間治療,兄弟。可以多種方法并用。你比我年輕,抵抗力強,肯定能康復。我年紀大了,又錯過了最佳治療期限,有些手段就沒法再用了。薛哥妻子秦大姐辦事很利索,外出買了水果、燒紅薯什么的,回到醫院也經常分給我們一些。再后來我被調整了房間,就與他不常見面了。一年后我通過馬春霞護士長打探他的消息,獲悉他回家后原先的病沒治好,去醫院體檢時又感染了其他疾病,已經在半年前駕鶴西去。
我在百度上輸入他的名字,查閱了一下他的資料,發現他是新鄉市某區的原政協主席,在一次例行體檢中意外地發現了疾病。從住院治療到不幸去世,間隔了三四年時間。他有一個女兒,是上海一家中外合資企業的高管,待遇優渥,只是不能經常回來看望他們。他們在海南也有房子,如果薛哥不患病,心寬體胖,退休后老兩口可以在氣候適宜的三亞安度晚年。只是隨著薛哥的去世,秦大姐也失去了歡聲笑語,恐怕要陷入孤獨和悲痛之中,再豪華的朱樓綺戶一旦人去室空,也就沒有了生機。
生命脆弱,且行且珍重。
二
見過兩次廉潔。廉潔是冀南邢州的散文作家,文筆細膩,被河北的一些老作家稱為“大陸三毛”。2002年夏天我去新鄉參加歐亞世界語會議,豫北的新鄉離冀南的邢州已經很近了,會議結束我就乘坐火車去邢州拜訪了她。她邀請了《邢州日報》副刊部主任和另外一名作家一起來酒店陪我吃飯喝酒。她像東北女性,身體壯實,也不失女作家的嫻雅。她說她從來不知道醉酒的滋味,無論喝什么白酒,喝多少白酒,自始至終都像涼開水一樣平淡。我就夸她:你肝好胃好,化解酒精的轉氨酶肯定比一般人多,將來也肯定長壽。那就是何止于米,相期以茶的境界了。
她在不惑之年創作出版一本散文集《女人四十》。四十歲的女人臘盡春回,紅顏綠鬢猶存,那種自信與灑脫全在文字里跳躍和奔跑。只是僅僅過了十年以后,到了五十歲邊沿,因為疾病肆虐和婚姻破裂帶來的痛苦折磨身心,她突然撒手人寰。記得2004年春天我們第二次在邢州見面后一起喝酒時,她幽幽地嘆息:我的媽呀!這世界上的好男人怎么都讓別的女人拐騙走了,我怎么沒有遇到。我只能給她續茶,順便遞給她一支香煙,把火打著送過去方便她點燃:“我們有的男人會羨慕別人的媳婦,你們女士怎么也會感覺別人的丈夫更好?”我知道她當年是個大美女,她的丈夫年輕時候為了追求她,寫了上百封言辭懇切的求愛信,連跪舔她的動作都有了。只是結婚以后沒有幾年就移情別戀,這讓廉潔傷透了腦筋。廉潔給我提起那些往事還余怒未消:他要是想搞婚外戀,選擇一個女教授、女記者或者女區長、女處長,只要比我更優秀,我甘愿繳械投降,自動讓位。可是他卻找了一個下崗職工,又老又丑又沒有文化,只是因為他們是初中同學,就狼狽為奸,鬼混到了一起。我將來即使死了,也是被他氣死的,他是在侮辱我的身體和智商。我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只方便聽,不方便說。
這一晃,廉潔英年早逝已經八年了,她為我的那部書稿《情愫的稻畦》寫的序言還在,只能等待將來回到學校工作再爭取出版了。我們都在無常的人間茍活,不管是行事烏舅金奴,還是經濟綽綽有余,幾十年時間就會由俊朗倜儻的少年變得老態龍鐘。但愿每個人都能在家庭上和事業上,多點歡喜,少點災難。
三
大個頭、黃頭發的小周是我在四川綿陽教學時認識的河南魯縣籍老鄉和學生。因為平時師生之間打招呼都講普通話,也就不容易察覺誰是本地人、誰是外地人、誰是外地人中家原本在一個省市的老鄉了。那次學校舉行期末考試,我進入考場監考,還沒到開考時間,坐在教室前排左邊的一個相貌英俊的學生就和我聊天:
韓老師,聽說你是河南人?
是的,同學,你也是河南人嗎?
對,我也是河南人。
河南哪個地方的?
平頭山。
平頂山哪個區縣的?
市區西邊魯縣的。
哈哈!正宗老鄉。魯縣哪里的?
縣城西南,熊背。
嗷!真好。我外甥媳婦就在熊背鄉黨政辦當著主任。
哎呀!她是不是叫小平?我爸和她爸關系特好,我們兩家是世交。小平主任入村辦理公事時常在我們家吃住。
那敢情好。
這以后我和小周就成了忘年交,時不時在微信上聊天。有一次我打電話邀請小周來我這里吃飯。小周很懂事,還帶給我一兜蘋果和香蕉。我離開綿陽后和他的聯系少了,但過年過節總會互相發個短信表示問候。
生活繼續。祝福我認識的人和暫時不認識的人都能安常處順,萬事如意。
四
我認為學習的目的大致有三種:
一是基礎性學習。我們在小學和中學掌握的東西都屬于這一類,它很實用,生活中記賬、寫信、丈量土地和房屋、編撰春聯、迎來送往、待人接物等都離不開它。
二是專業性學習。這一般是上了大學才有選擇的機會,它與自己的職業和特長息息相關。尤其是不少科技工作者之所以能夠有發明創造,同他們當初讀大學、讀研究生時孜孜不倦地學習與研究有直接關系。
三是志趣性學習。這種學習可能與自己當年的專業有關,也可能改弦易轍,重新開辟新的路徑。它不一定與世俗的利益掛鉤,更多的是一種精神追求和圓夢行動。有的作家退休了還筆耕不輟,有些家長的子女都已經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了,他自己卻考入大學坐在教室里專心聽課,這種行為與早年的大學情結傾蓋如故。不管是出于哪種目的的學習,都值得我們投去欣賞和贊揚的目光。
五
在廣州工作時,有一晚與同事侯老師和黃老師一邊喝酒一邊聊天,不知道怎么就拉扯到了成功的因素上。大家七嘴八舌,說什么的都有,譬如:個人天賦說、關系提攜說、伯樂相馬說、偶然因素說等,各種說法都能站住腳,都能輕易找出事例。
我倒是更推崇伯樂相馬說,因為如果遭遇不到慧眼識才的伯樂,駿馬即使真能馳騁千里,也會照樣被昏庸的飼養員拴在槽櫪,拘于草棚,甚至套上韁繩當瘦驢和柴騾鞭打使用。現在莫言因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而家喻戶曉,風光無限。而當初他在山東高密農村當農民的時候卻受盡了侮辱,入伍后也似乎仍然平淡無奇。那年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從全軍的文學愛好者中招收學員,一個叫管謨業的戰士只有小學學歷,卷面成績還比較差,但他在報刊上發表過不少短篇小說和散文,像個作家的苗子。圍繞是否錄取小管的問題,軍藝領導出現了爭議:有的說他文化基礎不行,不能錄取;而文學系主任、著名作家徐懷中卻獨具慧眼:文化知識基礎不牢固問題不是一成不變的,完全可以讓新生入學后通過加強學習獲得補充,而創作天賦和創作成果卻分外難得,那不是靠教師手把手教就能讓誰開竅的,我傾向于破格錄取這名戰士。這樣,在徐懷中主任的支持下,莫言終于走進了夢寐以求的全軍最高藝術學府。
我想,那次如果沒有徐懷中主任的關懷和幫助,莫言日后可能也會獲得成功,只是那種成功要被往后推遲一些年,要經歷更多的困難和挫折。而每個人的黃金時間并沒有多少年,遭遇困難和挫折過多,心灰意冷了,有可能選擇放棄。
六
通過央視五套轉播的體育節目,觀看了一場中國乒乓球運動員王藝迪與中國臺北運動員簡彤娟的三十二進十六比賽。王藝迪一改往日的低迷狀態,斗志昂揚,進攻凌厲,而小簡卻顯得十分被動,基本上就是一個勉強招架。結果王藝迪以三比零取得勝利。尤其是第三盤,小簡徹底失去了信心,王藝迪則乘勝追擊,打出了十一比一的懸殊比分。
觀看乒乓球比賽其實也是一種學習,它給我的啟示是:比對手有勢力當然重要,除了運氣作祟,少出錯也是制勝的關鍵因素。職場上常常發現有的人能力并不出眾卻總是步步高升,主要原因就是能夠穩扎穩打,步步為營,杜絕頻繁出現低級失誤。
七
一個敢于坦率、敢于自嘲、敢于拿自己開涮的人,肯定有幾分可愛處。人生的情商配額永遠殘缺不全,各自的性格和視野也難免美中不足。高大全那一套早就被社會證明了它的空想和臆斷。做有德行也有毛病的正常人,要比做喬裝打扮的偽君子更耐長久。
八
國乒有許多人才,年輕球員林詩棟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如果比起排名世界第一的樊振東,小林相形見絀。但就是這個世界乒壇排名并不耀眼的小林,在與世界冠軍樊振東的比賽中不畏強手,敢打敢拼,竟然后來居上,把不在狀態的樊振東逼迫到了一敗涂地的險境。
一直欣賞體育比賽的各種競技項目,因為它一切都在朗朗乾坤之中和眾目睽睽之下,公開公平地按照鐵定的規則有序進行。沒有暗箱操作,杜絕論資排輩,提倡一視同仁,看重現實表現。不苛求選手的地域和出身怎么樣,誰有能耐誰上,誰超水平發揮誰贏。原先的榮譽和失落都是過去式,重要的是現在的閃展騰挪,大顯身手。
九
見過蘇式履帶拖拉機的人,年齡不會小了,應該都在五十歲以上。那時候農村普遍使用兩頭黃牛拉著一張鐵犁耕地,速度比較慢,一天耕不了多少畝。而拖拉機可以掛好幾張犁,幾乎用人們小跑的速度轟鳴著開過去,一片席子那么寬的地帶就迅速被翻出了又深又虛的土壤。只是每個公社有三四十個生產大隊,上百個生產小隊,加起來有四五萬畝土地。每個大隊和小隊能輪流被拖拉機耕耘的土地只有幾十畝,美中不足。
那時駕駛拖拉機是一種罕見的技術,駕駛員是公社的正式職工,他到了哪里,哪里的大隊長和支部書記就熱情地陪著他吃飯喝酒,很是令人羨慕。
我小時候萌生過許多理想:大的理想是想當外交官和軍事家;中等的理想是考上大學,分配到城市的機關里當穿皮鞋、戴手表、打領帶、領工資的局長或經理之類的人物,喝得起寶豐大曲,吸得起許昌牌香煙;小的理想是想當生產隊長、大隊支部書記、電影放映員、拖拉機駕駛員和唱河南梆子的縣劇團里的演員,后來這些理想一個都沒能實現。倒是成了業余作家,只是知名度太低,出版一本破書還得自費,弄得日子緊巴巴的,連茅臺系列中墊底的迎賓酒也喝不起。去高校當了十幾年教師,只是教過的上千名學生中連個副縣長級別的領導都沒涌現。我旅游到了一些學生的家鄉,都不忍心打擾他們,因為我擔心他們為招待我而設置的一桌宴席可能要占用他們半個月的工資。如果我前腳離開,他們后腳跟妻子拉扯著衣服為這頓飯花錢太多而吵罵甚至大打出手,甚至影響購買生活中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那就不是我的初衷了。
十
還是要以成敗論說英雄。如果沒有成敗利鈍做標準,何來區分英雄與狗熊?以成敗論英雄是科學標準,不以成敗論英雄是倫理標準。倫理標準有人性的溫暖和包容的氣度,但更容易趨向評價模糊的邊界和混淆了奮斗價值的取向。
- END -
【作者簡介】韓君健,男,漢族,河南平頂山人。高級編輯,散文作家。原為廣州某高校馬克思主義學院與博雅教育學院院長、學科帶頭人,現定居河南鄭州。系中國倫理學會、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會員。創作出版散文集《思想的陶罐》《精神的林莽》等。
供稿:韓君健
責編:何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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