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70年代末，高考制度恢復，第一次全國科學大會迎來了“科學的春天”，科教興國的新征程開啟。當年備戰高考的莘莘學子,身后都有一個默默為他們付出的父親。如今，那個“春天里”的父親相繼老去或謝幕人世，我們無力改變自然規律，但也不能忘卻那個時代的父親。許向陽上世紀80年代的詩作《父親》，就記錄了我們民族那個特殊時代的父親。

《父親》（油畫） 作者：羅中立

一、詩作的歷史語境與父輩的集體肖像

“科學的春天”作為時代符號，不僅是知識分子的精神復蘇，更是一代父親的集體使命。許向陽的《父親》從山村的父親形象切入，映射出那個歷史時期父輩的隱忍與奉獻。作者證實：“當年看到畫家羅中立在第二屆全國青年美展獲一等獎的油畫作品《父親》，畫中樸素滄桑的西部農民形象，首先是一種莫名的震撼。再細細品味時，感覺用油畫定格的這位父親受靜態視覺藝術的局限，背后還有很多故事無法表達出來，還有很多話需要說。這時，觸發了寫一首父親的詩來彌補對父親的認知。”

詩中的父親“撐起了山坳的小屋”“將汗珠子串成課本”，“在他的額頭/畫滿了我生長的年輪”，詮釋了父親的“汗珠數”“皺紋數”與我成長的“年輪數”的正相關性，正是千千萬萬底層父親為子女教育傾盡所有的縮影。這種“以肉身換知識”的犧牲，呼應了他的詩作《我與一本書》中對知識匱乏年代的控訴——父親用脊背作“拱橋”，托舉子女走向“開滿丁香的校園”，恰如書籍在“文革”荒漠中成為“不死的青蒿”。這種意象的疊合，將個體命運與時代傷痕交織，賦予父親形象以歷史紀念碑式的厚重感。

二、冷抒情中的自然意象與哲學張力

許向陽的詩歌常以自然物象承載人文哲思，形成獨特的“冷抒情”風格。《父親》延續了這一特質：

山與人的互喻：父親被喻為“大山”，既是物理空間的遮蔽者（“撐起小屋”），也是精神世界的沉默支柱（“無人聽說”）。這種對自然的擬人化處理，與他的詩作《火山》中“充血的喉嚨”以自然爆發隱喻人性壓抑異曲同工。

身體與工具的辯證：詩人對所表現的事物需要如刃之鋒利的敏銳思維，他在紛繁雜亂的線條中，挑選“鋤頭”“脊背”“拱橋”三根“曲線”，并建立鏈接。父親的脊背彎曲如“鋤頭”，卻又被重構為“拱橋”，暗含對勞動異化的批判。工具本是肢體的延伸，在此卻成為身體的鐐銬，而父親通過自我物化完成了對子代的救贖。這種撕裂感，恰似《火山》中被刪去的“不要忽視你的存在”——父輩的存在意義，需由讀者在沉默中補全。

三、城鄉裂變下的記憶重構與倫理困境

上世紀80年代，10億人口8億農民的中國，拉開了城市化進程的序幕。詩作后半段呈現城市化進程中父子關系的疏離：“都市喧囂”與“大山殘喘”形成尖銳對立。父親在煙斗中“飄忽的思緒”與兒子“狼一般狂暴的嚎叫”記憶，構成雙向的情感暴力——前者以物質犧牲綁架親情，后者以逃離反噬血緣。這種倫理困境，與他的詩作《生命在呼喚》中“井噴式”的情感爆發形成對照：若《火山》的爆發是自然對人類的警示，那么《父親》中的沉默則是父權文化崩塌前的最后喘息。

四、科學詩視野下的父性敘事突破

許向陽作為“工科男詩人”，其作品常彌合科學與人文的鴻溝。《父親》雖未直接涉及科學議題，卻暗含對“科學春天”的反思：

知識傳遞的代價：父親“說不清語文算術”，卻以肉身兌換課本，揭示了科學啟蒙背后的血汗邏輯。這種反浪漫化書寫，與他的歌詞作品《點燃夢想》中“傳遞科學火炬”的宏大敘事形成張力，暴露出底層參與科學現代化的殘酷代價。

時間性與空間性的科學隱喻：父親額頭的“年輪”與“拱橋”構成時空坐標，將個體生命史嵌入民族現代化進程。這種將生物學（年輪）、工程學（拱橋）與人文記憶結合的敘事策略，延續了他的作品《火山》中“地殼運動—人文力度”的跨學科詩學風格。

五、父輩的黃昏與詩歌的救贖

在“父親干癟成老頭”的暮色中，許向陽完成了一次哀悼儀式。詩作以“大山—小屋—拱橋”的意象鏈，構建起父輩的精神陵園，而“狼嚎”的殘響，則是詩人對血緣暴力的自我審判。許向陽說：“半生牽手終將分離，我們無能為力，也無力改變，只能將無以言狀的痛楚和無奈變成詩行。” 這種充滿痛感的真實，恰是作者的深刻，也是作品的深刻。

詩壇不乏歌頌父親題材的作品，但多數作品陷于狹隘膚淺的親情無法解脫。詩言志，志有大小，小乃一己之悲喜，大則天下之憂樂。結尾句：“只有我還依稀聽見/我幼年欺負小伙伴時/他狼一般狂暴的嚎叫。”瞬間，父親的形象高大起來。這是詩人從“小我”到“大我”的躍遷，體現了詩人的大格局。也是父親從“父愛”到“大愛”的躍遷，這種大愛體現了作品的高境界。

許向陽是位成熟的詩人，其詩具有成人文學的美學特質，面對復雜的事物，他從不隨意涂脂抹粉，而是直面事物內核，經常是素面以對，甚至祼露著歲月的折皺和磨蝕的斑痕。讀者理解他的詩是需要時間和閱歷的，真正讀懂時，會有一種年少不知詩中意，讀懂已是不惑年的感嘆。這首詩問世40年了，許向陽也逐漸成為一個記錄歷史的詩人，他的《父親》釀造出的個體情感，也成為知識分子的集體記憶、一個時代的記憶。科學春天里的父親，既是啟蒙者，也是犧牲品；父親的背影，終將成為民族精神圖譜中一道沉默的地質斷層。

（作者：聶權詩人、評論家，《詩刊》編輯部副主任）

《父親》

作者：許向陽

山外

有人聽說過這座大山

山外

沒有人聽說過矮個子的父親

——大山

他撐起了山坳的小屋

和我的所有

穿越春夏秋冬

在他的額頭

畫滿了我生長的年輪

他說不清什么叫語文什么叫算術

卻嗜好將所有的汗珠子串起來

兌換成我的課本

他不承認他的脊背漸漸彎曲

是模仿他兄弟般形影不離的彎鋤頭

我知道他的脊背是門前小溪上彎彎的拱橋

我經過它走進開滿丁香的校園

走上了那條通往山外的小路

從此

他總是喜歡點燃煙斗里飄忽不定的思緒

面目全非地吹噓著他城里的兒子

在都市的喧囂聲中

疏忽間傳來一聲

“爸爸”

我急忙回望遠離城市的大山

大山里的村莊

村莊里的小屋

小屋里殘喘著那具干癟的老頭......

我急切地詢問著

所有孤陋寡聞的城里人都不認識他

只有我還依稀聽見

我幼年欺負小伙伴時

他狼一般狂暴的嚎叫

許向陽簡介：

詩人。中國科技新聞學會科學文化傳播專業委員會主任（會長）、《科學家》雜志名譽總編輯。解放軍通信學院畢業，本科學歷。歷任專業技術員、助理工程師、工程師、高級經濟師。曾任解放軍原總參通信部副團職軍工參謀，中國科學技術協會機關黨委副書記、一級巡視員。社會兼職中國音樂文學學會理事、中國科教電影電視協會常務理事、中國科技新聞學會常務理事。

紀實文學作品：《謝幕的世紀紅玫瑰》《我們的科協主席李四光》《親歷老科學家采集工程誕生歲月》《太行山下英雄連》《困惑中的山里大兵》《中樞神經的守護神》《走出山谷的輝煌》等。

詩歌作品：1997年出版個人詩集《漂泊的思緒》。代表詩作<《我與一本書》《碑前的感覺》《火山》《父親》《生命在呼喚》等。

作詞歌曲作品：《問蒼茫大地》《飛翔的路》《風雨隨行》《守望家園》《科學的路上》《曾經的選擇》《璀璨星空》《上海的夜》《沒有你的旅程》《點燃夢想》等。

來源：中華英才半月刊微信公眾號

排版：沈　丹

編輯：齊　鈺

審定：鄒　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