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麗麗
教室的鐘聲和地頭的蟬鳴,總在記憶里重疊。父親左手執粉筆,右手握鋤頭,在黑板和田壟間畫出兩條平行的線,將我的童年分成兩半:一半寫滿漢字公式,一半埋著種子新芽。
清晨的露水還掛在麥苗尖時,父親已在堂屋小飯桌前備課。他的備課筆記寫在泛黃的作業本上,邊角粘著去年的麥屑。我趴在桌邊看他用紅筆勾畫重點,那些波浪線像極了田壟間翻涌的麥浪。有時粉筆灰落在他肩頭,與衣領上的泥土混在一起,成了獨屬于他的勛章。
放學歸來常能在田間尋見父親。他總把教案本卷成筒別在后腰,彎腰插秧時,白紙黑字便隨著他的動作忽隱忽現。有次我蹲在田埂上寫作業,墨水被風吹到稻葉上,父親直起腰笑著說:“字寫進土里,明年會長出學問來?!蔽耶斦媛裣掳腠撟魑募垼瑏砟臧情_泥土,只見蚯蚓在字句間鉆成密密麻麻的小洞,倒像是父親批改作業時畫的批注。
農具房的木架上,粉筆盒與種子袋并排掛著。父親用分秧的手捏粉筆,在黑板上畫出工整的田字格;又用寫字的手撒谷種,讓每個種子都像標點符號般落在恰當的位置。他教我解數學題時說:“算不清田畝,莊稼就長不踏實”;教我插秧時又說:“字要像禾苗,橫平豎直才能立住”。兩種截然不同的知識,在他手中竟成了同一種道理。
夜晚,父親常在灶屋改作業。煤油燈的光暈里,作業本與曬干的玉米棒堆在一起。我趴在灶臺上燒火,看他用紅筆圈出錯別字,火星子便跟著在爐膛里跳躍。有時他會突然起身,抓過窗臺上的溫度計跑到院子里,借著月光查看夜間的溫度——玉米曬得好不好,和學生的成績一樣,都是他放心不下的牽掛。
那年我參加作文比賽失利,蹲在田埂上哭。父親正在割稻,鐮刀聲戛然而止。他摘下草帽鋪在地上,讓我坐在金黃的稻堆里?!暗咀拥皖^是因為飽滿”,他擦著汗說,“文章寫不好,是心里的糧食還不夠?!闭f著彎腰捧起一把泥土,“你看這地,年年種年年收,總不會虧待下功夫的人?!憋L掠過稻田,沙沙聲混著他衣服上的粉筆灰,落進我翻開的筆記本。
如今我在城市的寫字樓里敲擊鍵盤,父親仍守著那塊黑板和幾畝薄田。每次通電話,他總說:“新栽的桃樹掛果了”,又不經意提起“班上出了個作文寫得好的娃”。我忽然明白,他這輩子都在播種:在黑板上播撒知識,在田地里播撒希望,而我,就是他最珍視的那株青苗,在兩種養分的澆灌下,終于長成了自己的模樣。
回望時光深處,我總會想起父親的身影。粉筆灰與泥土,黑板與田壟,那些看似割裂的歲月,原來早被他用無形的線,縫成了完整的人生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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