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夫
夷安村的清晨總是來得特別早。天剛蒙蒙亮,周明遠就已經起床了。他輕手輕腳地穿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生怕吵醒了還在熟睡的妻子。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五月的山風帶著槐花的甜香撲面而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把這熟悉的味道刻進肺里。
村小學就在他家后面不到兩百米的地方,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墻壁上的白灰已經斑駁脫落,露出里面黃色的土坯。周明遠從口袋里掏出那把生銹的鑰匙,打開了教室的門。二十年來,這把鑰匙從未離開過他的口袋,就像教書育人的責任從未離開過他的心。
教室里擺著二十幾張破舊的課桌椅,黑板是用木板涂上黑漆做成的,已經磨損得露出了木紋。周明遠拿起抹布,仔細地擦拭著每一張桌子,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孩子的臉龐。他今年四十八歲,在這所小學已經教了整整二十年書,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學生。
"周老師!"一個稚嫩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周明遠抬頭,看見李小山站在門口,手里捧著一束野花。
"小山,今天怎么來這么早?"周明遠笑著問道,眼角擠出幾道深深的皺紋。
李小山是村里最貧困的學生之一,父母在外打工時遭遇車禍雙雙離世,跟著年邁的奶奶生活。他小跑著來到周明遠面前,把野花遞給他:"奶奶說今天是教師節,讓我送給您。"
周明遠愣住了。他從不記得這些節日,山里的日子像流水一樣平淡地過著,年復一年。他接過那束沾著晨露的野花,喉嚨突然有些發緊。
"謝謝小山。"他摸了摸孩子的頭,聲音有些哽咽,"去幫老師把窗戶打開吧,教室里有點悶。"
孩子們陸續到校,簡陋的教室里漸漸熱鬧起來。周明遠站在講臺上,看著下面二十多張稚嫩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這些孩子中,有的要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才能到學校,有的中午只能啃一個冷饅頭當午飯,但他們眼中的求知欲卻從未減弱。
"今天我們學習《憫農》,"周明遠清了清嗓子,"'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同學們跟我讀..."
朗朗的讀書聲從教室里傳出,回蕩在山谷間。周明遠教得認真,孩子們學得專注。上午的課程很快結束了,大多數孩子都回家吃午飯,只有幾個路遠的孩子留在教室,啃著自帶的干糧。
周明遠從辦公室拿出一個保溫桶,里面是妻子早上準備的飯菜。"小山,柱子,來和老師一起吃。"他招呼著那兩個最貧困的學生。
李小山怯生生地走過來,周明遠給他盛了滿滿一碗米飯,又夾了幾塊肉放在上面。"多吃點,下午還要上課呢。"他溫和地說。
"老師,您也吃。"柱子把一塊肉夾到周明遠碗里。
周明遠笑了笑,又把肉夾回柱子碗中:"老師不餓,你們正在長身體,多吃點。"
吃完飯,周明遠感到一陣眩暈,他扶住桌子穩了穩身子。最近這種眩暈越來越頻繁了,但他沒告訴任何人,包括妻子。村里就他一個老師,如果他倒下了,這些孩子怎么辦?
下午的課程結束后,周明遠照例要送幾個家住得遠的孩子回去。天色陰沉,遠處傳來悶雷聲,看樣子要下雨了。
"老師,今天我自己回去吧,您臉色不太好。"李小山擔憂地看著周明遠。
"胡說,這么遠的路,你一個人怎么行?"周明遠板起臉,"把書包背好,跟緊老師。"
他們沿著崎嶇的山路前行,周明遠走在最前面,不時回頭確認孩子們是否跟上。雨點開始落下,越來越大,很快變成了傾盆大雨。山路變得泥濘不堪,周明遠的布鞋已經濕透,每走一步都發出"咯吱"的水聲。
"快到了,再堅持一下。"他鼓勵著孩子們,聲音在雨聲中幾乎聽不清。
送完最后一個孩子,周明遠獨自往回走。雨更大了,像一堵水墻擋在面前。他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像是有人用錘子敲打他的后腦勺。視線開始模糊,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不好..."他勉強扶住路邊的一棵樹,想掏出手機打電話,卻發現手已經不聽使喚。世界在他眼前旋轉,黑暗漸漸吞噬了他的意識。在徹底失去知覺前,他腦海中閃過的是明天要上的課,還有那些等著他的孩子們...
當村民發現周明遠時,他已經倒在泥濘中不省人事,身下的雨水被染成了淡紅色。大家七手八腳地把他抬上拖拉機,送往縣醫院。
縣醫院的診斷結果是腦溢血,需要立即手術。但由于醫療條件有限,醫生建議轉往省城的大醫院。
"不行...孩子們..."病床上的周明遠虛弱地搖頭,"不要轉院...浪費錢..."
"老周!"妻子握著他蒼白的手,淚如雨下,"你不能有事啊!"
周明遠艱難地抬起手,擦去妻子臉上的淚水:"別哭...我沒事...就是有點累..."他的聲音越來越弱,"明天...記得叫小山...把作業...交上來..."
病房外,聞訊趕來的村民擠滿了走廊。李小山和同學們站在最前面,小手扒著玻璃窗,眼淚無聲地流下。他們不明白為什么昨天還給他們上課的老師,今天就這樣躺在了白色的病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
雨停了,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照在周明遠平靜的臉上。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但嘴角卻帶著一絲微笑,仿佛夢見了教室里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
"老師!"李小山終于忍不住哭喊出聲,"您答應過要教我寫作文的!您不能說話不算數!"
周明遠的眼皮輕輕顫動,似乎想睜開看看他心愛的學生們,但最終,那只曾經在黑板上寫下無數知識的手,緩緩垂了下來。
心電監護儀上的波紋變成了一條直線,發出刺耳的警報聲。醫生們沖進來進行搶救,但已經無力回天。
夷安村的小學教室里,周明遠的那把生銹的鑰匙還掛在墻上,黑板擦放在講臺一角,仿佛在等待主人的歸來。窗外的槐花依然飄香,但那個每天最早到校、最晚離開的背影,卻再也不會出現在教室門口了。
三天后,在村民和學生們自發組織的追悼會上,李小山站在周明遠的遺像前,用稚嫩的聲音背誦著老師最后教他們的那首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他抬起頭,淚眼朦朧中仿佛又看到了周老師站在講臺上的身影,那溫和的笑容,那鼓勵的眼神,還有在黑板上寫字時微微佝僂的背影——那個永遠定格在孩子們記憶中的,山間長長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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