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談論紅樓夢的“零度視角”之前,我們需要厘清這個詞語或術語的定義,因為在此之前,關于這個術語的解釋頗多不清甚至矛盾之處。在一些解釋中,有人把它看作是全知視角的一種,卻又認為它讓作者處于中立客觀的角度來敘述故事。
《中國敘事學》
其實,所謂“零度視角”的提出首先就是相對于全知視角而言的,全知視角的作者是全知全能,是上帝視角,是“360”度視角,而“零度視角”呢?則是作者什么都不“知道”,是“零知零能”,也就是說,作者自己完全退出小說,把故事的敘述完全交給人物自己和場景“自己”。
我們打個比方,小說的“零度視角”就是一種“戲劇化敘述”,就像看戲一樣,我們只看到人物自己在那里說話行動沖突等,作者仿佛完全不參與一樣,只把這個故事“呈現”給觀眾看,其余都不管。
那么所謂“零度敘事”與限制視角有什么區別呢?其實我們可以把“零度敘事”看作是“限制敘事”的進一步深化和發展,而不是相反(因為很多人搞反了),它們所遵循的敘述原則是相近的,即人物沒看見的作者(或敘述者)不能看見,人物不說的他不能說,人物不想的他不能代替想。只不過它做得更徹底,范圍更大(或者也由于客觀原因無法限定某個特定的視角)。
它們兩者都是作者把敘述的“權力”下放,限制視角是把敘述的權力下放給故事中的某個人物或某些人物,人物沒看見的作者不能看見,人物不知道的作者不能知道,相對于“全知全能”來說,作者敘述的權力被限制了,所以叫它“限制視角”;而“零度視角”則把敘述的權力進一步下放,作者敘述的權力好像完全沒有了,也沒有給某一個或某幾個特定的人物,故事好像沒有視角,就像一臺戲,就是人物自己在那里表演(通常人們拿來舉例的是契訶夫的《變色龍》)。
不過請注意,當我們說“零度視角”時,是用了引號的,是用了“好像”、“似乎”一類詞語的,這是因為畢竟這只是一種敘述方法,或敘述策略,最終仍然是作者在“操縱”,背后仍然站著作者,只不過作者更加隱藏,似乎就是把敘事交給了“戲劇”本身來呈現。
《中國敘事:批評與理論》
這種敘述方法的好處,就和前面我們說的“限制視角”的好處相似,故在此不再贅述。
紅樓夢中敘述故事,特多用這類敘事方法,就是讓我們“看戲”不過,它通常的并非獨立使用(或也無法完全獨立使用),而是把三種敘述方法結合起來用,而且無縫銜接。
通常,由全知敘事打頭,簡要地引入故事,對故事簡單交代后,然后通常就將敘述的權力交給某一個限制敘事者,當我們隨著限制敘述者進入一段故事或一個場景后,通常作者就將敘述權力進一步下放,直接讓故事的人物在那里活動,仿佛戲劇一般,作者本身是完全隱藏起來的,也沒有了一個清晰的限制敘事的角色存在了,而進入或轉入到我們所說的“零度視角”了。
當然,也有一些“零度敘述”,可能也并沒有這樣一個“限制敘述”的過度而直接進入的。
下面,我們主要通過一些例子看看曹雪芹的紅樓夢是怎樣展開這種“零度敘事”的,也看一看他是怎樣不知不覺地在幾種敘事方法中間自由轉換、無縫銜接的。我們首先看看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一段故事:
在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故事中,前面打頭的幾個自然段基本屬于全知敘事,大約至“次日天未明時……于是劉姥姥帶了板兒,進城至寧榮街來”開始,就將敘事的權力交給了劉姥姥,完全用劉姥姥的視角進行敘述。
孫溫繪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一直到“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那灰,慢慢的道:‘怎么還不請進來?’”為止,這么長一大段文章,基本都是用劉姥姥的視角進行敘述。
但是當劉姥姥進到王熙鳳的房間以后的場景描寫中,限制視角就開始模糊起來,而變成了一種“零度視角”的生動的場景描寫。
注意,這里之所以變成了“零度視角”,可能也是因為在此時,已經無法或不能繼續用劉姥姥的單一的限制視角敘述了,必須將單一的限制視角轉變為戲劇化的“零度視角”。
另外我們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轉換是不知不覺的,是無縫銜接的:
一面說,一面抬身要茶時,只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立在面前了,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滿面春風的問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說!”劉老老已在地下拜了幾拜,問姑奶奶安。鳳姐忙說:“周姐姐,攙著不拜罷。我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輩數兒,不敢稱呼。”周瑞家的忙回道:“這就是我才回的那個老老了。”鳳姐點頭,劉老老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兒便躲在他背后,百般的哄他出來作揖,他死也不肯。
鳳姐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嫌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里沒人似的。”劉老老忙念佛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到這里,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瞧著也不象。”
鳳姐笑道:“這話沒的叫人惡心。不過托賴著祖父的虛名,作個窮官兒罷咧,誰家有什么?不過也是個空架子。俗語兒說的好,‘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呢,何況你我。”
說著,又問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沒有?”周瑞家的道:“等奶奶的示下。”鳳姐兒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就罷;要得閑呢,就回了,看怎么說。”周瑞家的答應去了。
這里風姐叫人抓了些果子給板兒吃,剛問了幾句閑話時,就有家下許多媳婦兒管事的來回話。平兒回了,鳳姐道:“我這里陪客呢,晚上再來回。要有緊事,你就帶進來現辦。”平兒出去,一會進來說:“我問了,沒什么要緊的。我叫他們散了。”鳳姐點頭。只見周瑞家的回來,向鳳姐道:“太太說:‘今日不得閑兒,二奶奶陪著也是一樣,多謝費心想著。要是白來逛逛呢便罷;有什么說的,只管告訴二奶奶。’”劉老老道:“也沒甚的說,不過來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們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沒有什么說的便罷;要有話,只管回二奶奶,和太太是一樣兒的。”一面說一面遞了個眼色兒。
劉老老會意,未語先紅了臉。待要不說,今日所為何來?只得勉強說道:“論今日初次見,原不該說的,只是大遠的奔了你老這里來,少不得說了……”
剛說到這里,只聽二門上小廝們回說:“東府里小大爺進來了。”鳳姐忙和劉老老擺手道:“不必說了。”一面便問:“你蓉大爺在哪里呢?”只聽一路靴子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段苗條,美服華冠,輕裘寶帶。劉老老此時坐不是站不是,藏沒處藏,躲沒處躲。鳳姐笑道:“你只管坐著罷,這是我侄兒。”
電視劇《紅樓夢》中劉姥姥劇照
劉老老才扭扭捏捏的在炕沿兒上側身坐下。那賈蓉請了安,笑回道:“我父親打發來求嬸子,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兒請個要緊的客,略擺一擺就送來。”鳳姐道:“你來遲了,昨兒已經給了人了。”
賈蓉聽說,便笑嘻嘻的在炕沿上下個半跪道:“嬸子要不借,我父親又說我不會說話了,又要挨一頓好打。好嬸子,只當可憐我罷!”鳳姐笑道:“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你們那里放著那些好東西,只別看見我的東西才罷,一見了就想拿了去。”賈蓉笑道:“只求嬸娘開恩罷!”
鳳姐道:“碰壞一點兒,你可仔細你的皮!”因命平兒拿了樓門上鑰匙,叫幾個妥當人來抬去。賈蓉喜的眉開眼笑,忙說:“我親自帶人拿去,別叫他們亂碰。”說著便起身出去了。
這鳳姐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兒回來!”外面幾個人接聲說:“請蓉大爺回來呢!”賈蓉忙回來,滿臉笑容的瞅著鳳姐,聽何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臉一紅,笑道:“罷了,你先去罷。晚飯后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答應個是,抿著嘴兒一笑,方慢慢退去。
這劉老老方安頓了,便說道:“我今日帶了你侄兒,不為別的,因他爹娘連吃的沒有,天氣又冷,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說著,又推板兒道:“你爹在家里怎么教你的?打發咱們來作煞事的?只顧吃果子!”鳳姐早已明白了,聽她不會說話,因笑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了。”因問周瑞家的道:“這老老不知用了早飯沒有呢?”劉老老忙道:“一早就往這里趕咧,哪里還有吃飯的工夫咧?”鳳姐便命快傳飯來。一時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饌,擺在東屋里,過來帶了劉老老和板兒過去吃飯。鳳姐這里道:“周姐姐好生讓著些兒,我不能陪了。”一面又叫過周瑞家的來問道:“方才回了太太,太太怎么說了?”
周瑞家的道:“太太說:‘他們原不是一家子;當年他們的祖和太老爺在一處做官,因連了宗的。這幾年不大走動。當時他們來了,卻也從沒空過的。如今來瞧我們,也是她的好意,別簡慢了他。要有什么話,叫二奶奶裁奪著就是了。’”鳳姐聽了說道:“怪道既是一家子,我怎么連影兒也不知道!”
說話間,劉老老已吃完了飯,拉了板兒過來,舔唇咂嘴的道謝。鳳姐笑道:“且請坐下,聽我告訴你:方才你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論起親戚來,原該不等上門就有照應才是;但只如今家里事情太多,太太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是有的。我如今接著管事,這些親戚們又都不大知道,況且外面看著雖是烈烈轟轟,不知大有大的難處,說給人也未必信。你既大遠的來了,又是頭一遭兒和我張個口,怎么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作衣裳的二十兩銀子還沒動呢,你不嫌少,先拿了去用罷。”
那劉老老先聽見告艱苦,只當是沒想頭了;又聽見給他二十兩銀子,喜的眉開眼笑道:“我們也知道艱難的,但只俗語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呢。憑他怎樣,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壯哩。”
周瑞家的在旁聽見他說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鳳姐笑而不睬,叫平兒把昨兒那包銀子拿來,再拿一串錢,都送至劉老老跟前。鳳姐道:“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們作件冬衣罷。改日沒事,只管來逛逛,才是親戚們的意思。天也晚了,不虛留你們了。到家該問好的都問個好兒罷。”一面說,一面就站起來了。劉老老只是千恩萬謝的,拿了銀錢,跟著周瑞家的走到外邊。
大型曲劇《劉姥姥進大觀園》海報
這么長的一段文章,里面有王熙鳳客氣、謙虛中透著的傲視一切的氣派、有王熙鳳對劉姥姥笨拙的不屑中對其誠樸的不知不覺的喜歡或肯定(正是這埋下了后面王熙鳳與劉姥姥特定的信任關系的基礎)、有劉姥姥開口求人的扭捏、言辭笨拙中透著的樸拙,有周瑞家的世故的好心腸、其中還穿插著賈蓉與王熙鳳的那一點小曖昧等等,而這一切,作者本人并未出面置一詞加以說明、交代或評價,完全就像一場戲劇一樣,只有人物自己在那里表演,人物其復雜的性格特征,人物在這一特定的情景中的特定的表現以及復雜的人物關系,甚至日后的發展等等,都是人物自己表演出來的,都是作為讀者的我們在觀看這一場生動的戲劇時自己不知不覺體悟出來的。
因此,這種戲劇般的“零度敘述”對讀者而言,極具體驗感,沉浸感,人物活動和場景的展示本身極具含蘊,使故事的敘述獲得了詩一樣的品質。
在此需要再一次說明的是,敘述方法在小說的敘述中起著重要的作用,但一部小說的藝術價值,并不完全取決于某種敘述方法的運用,它還取決于你的實際描寫、刻畫能力,你的駕馭語言的能力、想象能力等等。
具體到上面的例子來說,盡管曹雪芹十分高超地運用了“零度敘述”的敘事方法,但是如果他不能活靈活現描寫出場景,惟妙惟肖地刻畫出人物的聲口語言,不能恰到好處地剪裁以及處理詳略等等,其作品當然也就不能具有如此生動的效果。
敘事方式很重要,但它并不能包打天下,并不是一切。我們的研究只是想說明,紅樓夢之所以取得如此高的成就,是與它采用了一系列遠超于時代的敘事方式分不開的;當然,我們同時也想說明,要寫好小說,也必須要學會采用各種敘事方法,限制敘事、“零度敘事”,以及各種敘事方式的自由轉換。
《紅樓夢敘事藝術》
下面,為了更好地說明曹雪芹高超的敘事藝術,我們再舉出幾個類似的例子:
……寶釵來至王夫人房里,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里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問:“你打哪里來?”寶釵道:“打園里來。”王夫人道:“你打園里來,可曾見你寶兄弟?”
寶釵道:“才倒看見他了:穿著衣裳出去了,不知哪里去。”王夫人點頭嘆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么好好兒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她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兩下子,攆了下去。我只說氣她幾天,還叫她上來,誰知她這么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
寶釵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么想。據我看來,她并不是賭氣投井,多半她下去住著,或是在井傍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她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
王夫人點頭嘆道:“雖然如此,到底我心里不安!”寶釵笑道:“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仆之情了。”
王夫人道:“才剛我賞了五十兩銀子給她媽,原要還把你姐妹們的新衣裳給她兩件裝裹,誰知可巧都沒有什么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她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她作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去裝裹,豈不忌諱?因這么著,我才現叫裁縫趕著做一套給她。要是別的丫頭,賞她幾兩銀子,也就完了。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兒差不多兒!”
口里說著,不覺流下淚來。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日倒做了兩套,拿來給她,豈不省事?況且她活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裳,身量也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跟寶釵去。
以上一段節選自第32回,以上一段,從敘述方來看,可以看作是兩種敘事方式的組合,開始幾句:“寶釵來至王夫人房里,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里間房內坐著垂淚。”這是一句限制視角敘事,是用寶釵的眼睛敘事,也算是接下來一大段“零度敘事”的引子。
《紅樓夢敘事》
這段“零度敘事”,非常精彩,它一方面刻畫了寶釵的會做人、會察言觀色,聰慧,以及超強的“城府”和“理大于情”。
寶釵是王夫人的娘家人,她在聽見旁人說金釧兒跳井死了以后,應該就已經大致揣測出了事情的原委。但是不管她真實的心情如何,她現在不能說,也不能表露出悲傷、同情一類的情感,因為如果這樣,只會更加勾起王夫人的自責悔恨的心情。
所以,她故意說出了一些似乎非常不近人情的寬慰的話,因為她現在最大的最緊迫的事,就是“寬”王夫人的心,而且,金釧兒現在已經死了,她再表示同情傷心,也于事無補。那么是不是這表明寶釵毫無心肝呢?也不能完全這么說,這只能表明寶釵是一個特別講究“做人”的人,或者說是一個“理大于情”的有城府的人。
但是我們也要看到,寶釵在“做人”的時候,同時在實際上,也做了一些好事,即在上面那段故事中,也可以見出,在寶釵似乎輕描淡寫地完成了寬慰王夫人的任務(做人)的同時,她也在替已經死去的金釧兒爭取最優的撫恤金,第二,她曾經對金釧兒很好,金釧兒曾經還穿過她的衣服,第三,她似乎毫不在意地把自己的新衣服拿去給金釧兒裝裹。
這么多的事,可以說都是“合理”的事,甚至是好事。當然讀者或者作者本人可能對此另有自己的觀點,但這就是“寶釵”,這就是她的人物性格,作者只是“呈現”,并沒有自己站出來評價一二。
第二,在這段故事中,王夫人的人物性格也刻畫的很好,王夫人跋扈,武斷,對男女授受不親一類的傳統思想深以為然,也不喜歡自然表露自己的真性情真個性的人,但是,從個人來說,她也不是惡人,甚至可以說她是一個相當善良的人,她在流淚,她的悔恨自責悲傷都是真的。
《盛筵紅樓夜未央:紅樓夢意象敘事研究》
是她,給了金釧兒最優厚的撫恤金,以后還一直讓金釧兒的妹妹玉釧兒服侍她,并給她雙份的薪酬。所以說,真正可惡的并不是或并不完全是作為個人的她,而是她信奉的那一套違背人性的倫理道德。
第三,王夫人在提到攆金釧兒的理由時撒了一個謊,這個謊是不是有什么別的目的呢,或者說明王夫人愛撒謊呢?
也不能簡單這么說,因為現在在她面前的是寶釵,是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甚至還有可能是她將來的兒媳婦,所以她決不會把金釧兒被攆的真實理由告訴寶釵,于是順手撒一個謊,也可以說是在情理之中。
第四,在這段故事的呈現中,還自然而然地把黛玉作為寶釵的一個對比物表現了出來,黛玉是個性主義、真性情的典型,而寶釵則是“會做人”的代表,雖然在第32回的此時,王夫人還沒有完全直接表白,但在她的內心里,喜歡寶釵,不大喜歡黛玉,則是可以肯定的。
這就為日后抄撿大觀園、攆逐晴雯諸人,娶釵棄黛等一系列的悲劇,埋下了濃重的伏筆。
我們看,在這一段故事中,包含著這么豐富的內容,人物性格如此鮮明,文化內涵如此深厚豐富,它甚至已經觸到了中國文化弊病的內核,但是,這一切,作者自己站出來說了一個字嗎?
沒有,作者把自己完全“隱藏”起來了。他只是呈現,把兩個人物的這一場戲呈現出來。這就是我們所說的“零度敘事”,它大大增強了故事本身的體驗感,也大大地增強了故事和人物的蘊含,使敘事是最好的敘事的同時,也使其成為了詩。
《石頭記敘事時間線與成書時間》
在紅樓夢中,最為精彩的就是這類生動的“零度敘述”,它們幾乎無處不在,燦若星辰,布滿整個紅樓夢的星空。
當然,這不能說全知視角就一定不好,總的說來,全知敘事、限制敘事和零度敘事,它們各有各的用途,關鍵是看它們的組合配置。
一般說來,全知敘事具有簡略、轉換方便的優點,這在紅樓夢中往往被用在故事的開頭、銜接過度處,以方便故事的交代和轉換,而限制視角則通常用在某一特定人物的行動中,以他特定的視角進行觀察描寫(當然同時也是對自身的描寫。見前),而“零度敘事”則通常運用在具有類戲劇的場面描寫中,在紅樓夢中,最為精彩的那無數的場面描寫,大都由“零度敘事”擔當。
下面,我們再舉出同樣是第32回的一段故事,看紅樓夢是怎樣在這幾種敘述方法中自由轉換的:
正說著,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寶玉聽了,便知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寶玉一面登著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史湘云一邊搖著扇子,笑道:“自然你能迎賓接客,老爺才叫你出去呢。”
寶玉道:“哪里是老爺?都是他自己要請我見的。”湘云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動他的好處,他才要會你。”寶玉道:“罷,罷,我也不過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罷了,并不愿和這些人來往。”
湘云笑道:“還是這個性兒,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濟,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后也有個正經朋友。讓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里,攪的出些什么來?”
寶玉聽了,大覺逆耳,便道:“姑娘請別的屋里坐坐罷,我這里仔細腌臜了你這樣知經濟的人!”
襲人連忙解說道:“姑娘快別說他。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不去,搳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的怎么樣、哭的怎么樣呢!提起這些話來,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過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過后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是有涵養、心地寬大的。誰知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他賭氣不理,他后來不知賠多少不是呢。”
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嗎?要是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襲人和湘云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賬話么?”
原來黛玉知道史湘云在這里,寶玉一定又趕來,說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佩,或鮫帕鸞絳,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之愿。今忽見寶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剛走進來,正聽見湘云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些混賬話,要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
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于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的知己,既你我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釵呢?所悲者:母親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癥。”我雖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淚又下來。待要進去相見,自覺無味,便一面拭淚,一面抽身回去了。
《紅樓夢敘事結構》
在以上一大段引文中,開頭幾句“正說著,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寶玉聽了,便知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
寶玉一面登著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應該基本是一段“全知敘事”,以交代故事的開始。
這以下一直到“這原是混賬話么?”,呈現了湘云、襲人、寶玉三人演出的一場戲,這場戲,在紅樓夢中極為重要,它說明了里面的男主人公寶玉厭惡封建社會那套虛假無用的“仕途經濟”的思想性格特征,同時也說明了“仕途經濟”這一套在整個社會中都占著主流正統的位置,不庸置疑,就連喜愛他的湘云、襲人、寶釵亦具有這種在寶玉看來“腌臜”的思想,而且把寶玉的這種行為當作只是一個孩子的玩笑或者怪癖。
第三,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了寶玉的思想性格是遠遠超越于時代的,是難能可貴的。第四,它也說明寶玉喜歡黛玉,在很大的程度上,是因為他們的心心相印。但是,這么精彩的故事,這么復雜的內涵,作者沒有自己站出來進行任何說明表白,甚至似乎沒有任何傾向性,完全就讓人物自己進行表演,讓讀者自己評判。
由于作者基本是零干預,讀者的評判也會不一致,小說本身會呈現出所謂的“復調性”。當然,是不是這段戲就百分百是“零度”呢?可能也不是那么絕對,之所以說不是那么絕對,這主要是因為敘述者有時候需要對人物的心理進行說明和描寫,譬如里面有一句“寶玉聽了,大覺逆耳”,應該就是作者出面進行的一種心理描寫的干預,嚴格地講,它是一種全知敘事行為,因為從理論上來說,你又不是人物肚子里的蛔蟲,他怎么想的,你怎么知道呢?
《紅樓夢敘事論稿》
可見,純粹的“零度”可能也是不存在的,也是不必要為“零度而零度”的。可見所謂“零度”只是相對的,這也是我們對“零度敘事”打引號的原因。
此外,一些交代、轉換、心理刻畫等等,有時是需要全知敘事的,只是要求作者盡可能地少出面說明、干預,讓人物、故事最大可能地自己行動,在必要作者干預時,盡量把它們銜接得很好,自然而然就OK了。
在上面所引出的一大段引文中,余下的一部分可以說是全知敘事與限制敘事組合的一個經典例子,從敘事上說它們又可以分為兩部分,從“原來黛玉知道史湘云在這里”到“我也和他生分了”,是一段交代性的全知敘事,余下部分,則是紅樓夢中最經典的一段心理描寫,根據我們以上的理論,心理描寫有時是敘述者外聚焦進行干預的產物,而有時則是從人物自身出發而展開的心理活動(這中間的界限有時會很模糊)。如果把它看作是從黛玉自身的角度所進行的一段心理活動描寫,則是一種限制敘事。
不管怎么說,全知敘事、零度敘事、限制敘事之間的區別,也只是相對的,并沒有絕對的界限,說到底,他們最終都是作者操控的產物,關鍵看是作者怎樣操控。一般說來,所謂“零度敘事”多運用在場面性的描寫中,作者對于場面的展現,應當盡可能地少地進行外在的說明交代等等,而讓人物自己進行表演,這樣就更能讓讀者具有沉浸感,讓敘事更加具有呈現性。
《〈紅樓夢〉后四十回真偽辨析》,譚德晶著,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0年1月版。
而全知敘事,當然也不可少,在故事的交代、銜接過渡等方面,全知敘事是不可避免也無需避免的,而在心理描寫中,或許有時也需要作者進行一些干預。當然,即使心理描寫,我們也應該多從人物自身的視角進行,讓它成為一種限制視角的心理的自我審視,盡量少進行外在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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