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一回，說起寧國府的賈珍，有這么一句評價：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哪里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敢來管他的人。

這里提到了一件事，因為賈敬出家去了，完全不管家務了，身上的官也讓兒子賈珍襲了，所以賈珍仗著沒人能管他了，就帶頭敗起家來。

秦可卿死亡一回，曹公再一次提到：賈珍見父親不管，一發恣意奢華。也就是說，在賈珍的心里，除了父親，他是誰都不怕的，而如果賈敬不出家，真管起家來，賈珍自然也不敢這么亂來。

這既是賈府也是古代常見的一種現象，或說是社會倫理，即父為子綱，有父親在，兒子再混蛋，在父親面前也不敢不尊敬更不敢胡來的，哪怕父親錯了，那也是對的。

但父親這個角色一旦缺位，那就不好說了，你看賈寶玉，只要父親賈政不管他，或者賈政出差去了，他就完全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可以到處逍遙自在了，而只要聽到父親叫他，立馬就蔫了。

你再看賈璉，父親不管他時，他在叔叔賈政這邊幫著料理家務，小日子也過得很滋潤，甚至還能在外頭沾花惹草，而一旦父親安排的事沒辦好，不管有理無理，說打他一頓，他也只能挨著。

柳湘蓮曾評價寧府，除了門口的兩個石獅子，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這句評價可以說道盡了寧府的骯臟，這當然跟賈珍脫不了干系，因為他既是寧府家長，又是賈府族長。

但我們深究起來，其實最大的責任，最根本的原因，還在賈敬身上，作為父親，他是沒有盡到教育子女的責任的，自己的直接甩手，導致了兒子無人管束，以至于宅反家亂，女兒被抱養……

因此，曹公在關于寧府的一首紅樓夢曲子里寫道：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賈府子孫的敗家是從賈敬開始的，而賈府最終衰亡的始作俑者是寧府。

正是因為賈敬對子女的放任不管，導致了兒子賈珍因為無人管束而把寧府弄的烏煙瘴氣，臟亂不堪，甚至父子有聚麀之誚，導致了女兒惜春小小年紀就失去父母之愛而被榮國府的賈母抱養。

古語說，養不教，父之過。賈敬為了自己的飛升，拋下整個家業不管，置自己的兒女于不顧，任由他們自生自滅，他的這種失職行為，這直接導致了子孫的墮落和寧府的衰落。因為不管是作為家族出來的進士，還是作為一個父親，他都沒有盡到應盡的責任。

因此，寧府后來所有的臟，亂，衰，亡，都要算到賈敬的頭上，他如果不出家，但凡做一個像賈政一樣的父親，即便什么都不管，至少兒女和家里人尚且有個震懾，有個怕頭，不至于鬧得不像話。

就像榮國府一樣，有個賈母在，至少還能維持表面上的秩序，不至于亂成一鍋粥，不至于臭名遠揚，兒子賈珍也不至于那樣完全不顧人倫地與兒媳爬灰，與兩個小姨子不清不楚，夜夜聚賭養孌童……

對賈珍來說，母親不在了，父親出家了，能約束他的兩個長輩都不在了，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啊，整個寧府自然是他最大了，一切都是他說了算，誰敢違逆他？

唯一能勸諫他的，就剩他的枕邊人了，但原配妻子也就是賈蓉生母早就不在了，而尤氏作為續弦，限于身份，她像邢夫人一樣，不僅不能諫夫治家，甚至為了自保她明知賈珍不像話卻也不敢去管，或者她自知人微言輕，管了賈珍也不聽。

沒有了父母的管束教導和耳提面命，沒有了妻子的勸諫和約束，賈珍變得無法無天，恬不知恥，在他的帶領下，這個赫赫揚揚百年的寧國府，這個位列四王八公的天下望族，成了世人眼中最骯臟的所在。

這一切，在那個父為子綱的父權社會，賈敬自然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他為什么對子女完全放任不管呢？他又為什么考中進士放著大好的前程不要，非要出家煉丹去呢？賈府幾輩子的陳人賴嬤嬤曾說過這么一番話：

還有東府里你珍哥哥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說聲惱了，什么兒子，竟是審賊。如今我眼里看著，耳朵里聽著，那珍大爺管兒子倒也像當日老祖宗的規矩，只是管的到三不著兩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怎么怨的這些兄弟侄兒不怕他。

賈珍是賈府的第四代，他的父親賈敬是賈府的第三代，他的爺爺賈代化是賈府的第二代，賴嬤嬤這段話，說的是賈府這幾代的父親都是如何管教兒子的。

當日賈代化活著時，對賈敬的管教是十分嚴厲的，賈敬有一點言差語錯，那都是要接受嚴厲審問甚至要棍棒招呼的，大約也正因此，賈敬才考上了進士，因為父親管得嚴，他不敢偷懶。

但或許也正因此，當父親去世，賈敬緊繃多年的神經忽然松懈下來，自己被父親嚴加管教了多年，如今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而父親極端嚴厲的管教，也在賈敬的身心上產生了逆反的效果。

等到賈代化一咽氣，賈敬覺得自己完成了父親的期望，考上了進士，對得起列祖列宗了，那么接下來，他終于可以干點自己想干的事了，于是他選擇了出家。

他的出家，與其說是自己的選擇，不如說是在父親多年的嚴厲管教下，他做出的對父親的極端高壓教育的無聲的反抗，你不是對我抱有很大的期望嗎？那我偏偏做個讓你最失望的人。

甚至于，父親曾經的高壓教育，嚴重影響了后來作為父親的賈敬的教育理念，自己曾經被父親那般嚴苛對待，像審賊一樣，我不能做那樣的父親，我的兒女，隨他們怎么樣，我不管。

因此，這父子二人對子女的教育理念，是完全相反的，一個嚴加管教，一步錯不得，一個放任不管，隨他們怎么著。只能說，這兩代人的教育理念，都是錯誤的，因為他們都走向了極端。

嚴厲的高壓教育，固然會收得一時的成效，讓子女成長為世人眼中聽話乖巧愛學習的好孩子，從來不會惹是生非，但從長期來看，卻不利于子女的身心健康，甚至會產生逆反心理和完全相反的效果。

而完全的放任不管，看上去是尊重子女的個性讓他們順其自然的成長，但父親的完全缺位，很容易讓心智不夠成熟的子女走上邪路，更會讓他們因為無人管教而變得肆無忌憚，為非作歹，等到再想管時為時已晚。

但從古代的教育理念來看，賈代化對兒子賈敬的這種嚴厲管教，是被時代所認可和接受的，所以你看賈府的父親們，都很善于利用父親的威嚴，暴打自己的兒子，賈政如此，賈赦如此，賈珍也是這樣。

而賈敬對家業和子女完全撒手不管的態度，顯然是不被時代所接受的，他這種極端不負責任的表現，完全等于是把子女往火坑里推，他自己倒逍遙自在了，可子女卻完全毀在了他手里。

他們不知道的是，對于一個父親來說，一種好的教育理念，可以代代傳承，而不好的教育理念，也會代代傳承，影響深遠，不僅會影響子女的一生，甚至決定了一個家族的興衰，尤其像寧府這種還是一個家族長房的情況下，就更是要慎之又慎。

你看賈代化對兒子賈敬，是嚴厲的高壓教育；賈敬對兒子賈珍，是不聞不問的放任教育；賈珍對兒子賈蓉，又與其祖有些像，但就像賴嬤嬤所說，管的倒三不著兩的，因為他自己持身不正，又怎么去約束子女和家里人呢？但這，卻又不能全怪他，誰讓他沒有個對他耳提面命的父親呢。

作為一個家族里承上啟下的關鍵一代人，賈敬對于子女的教育，無疑是失職的也是失敗的，因為他從來沒有承擔起作為一個父親應盡的責任，為了向自己的父親表示不服和抗爭，他卻像自己的父親一樣，害了自己的兒女，就如曹公所說，箕裘頹墮皆從敬啊。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