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登于《ELLEMEN睿士》6月刊卷首
高鐵靠站了,我起身下車,身周還坐著的乘客中飄來話音,“這個地方的雞腿很有名喲”。
走在站臺,沐進老家的晚風,身體立即松緩下來。這里的空氣質(zhì)地我如此熟悉,有獨特的氣味和濕度,它會瞬時反應在我細軟頭發(fā)的狀態(tài)上。這點很奇怪,去任何其他地方,我的洗漱包里都會裝好自己用習慣了的洗發(fā)水,但回老家就不需要。爸媽用的隨便什么洗發(fā)水,二合一,霸王防脫,何首烏,我跟著用,頭發(fā)都蓬松柔軟、根根分明。我想這家鄉(xiāng)的水就是好,沒的說。
在上海下了班搭高鐵,兩個半小時到老家,這個時間點的夜色,我也很熟悉。4月末尾,春未盡夏還涼,天色墨藍而清透,云沒有,星光疏淡,一點點塵土、花香和食物夾雜的味道蕩在鼻子里——這里頭肯定沒有鹵雞腿的味道,本地人才不愛吃這個。
我老家,自古交通便利,“四省通衢”,那些年,定是商販們搗鼓出這個便于在車站鐵道邊操作的美食商業(yè)點子,掙過往旅客的錢。挺厲害的,靠口碑,也算成為早期網(wǎng)紅地域特產(chǎn)了。
要好的高中同學在出站口接上我,開車帶我去吃好吃的,給我“補補”,“瘦成什么了”,“饞了吧?想家鄉(xiāng)菜了吧?”……這條路線,這種形式,這些言語的碎片,都那么熟悉,多少年了一直在重復,已經(jīng)成為一種我人生慣例的組成部分——包括桌上那些我愛吃的菜,也一直重復,無法改變。
爆炒螺絲,加了紫蘇葉子或薄荷葉子的。
炒雞爪,炒青蛙,后面這個自己小時候釣來吃,現(xiàn)在不能吃了,田野的好朋友,要保護。
冬天吃炒油菜(油菜花的嫩苗,紅色),夏天吃炒地瓜葉,蔬菜里都放辣椒。
豆豉煎辣椒(也就是外地人認為的辣椒炒辣椒)。
近些年又引進的新菜色是紅燒臭鱖魚,香辣小龍蝦。
點心主食是各種米粉,本地特產(chǎn)的弋陽年糕、飯麩果、芋頭果、蕎麥餃(里頭包辣蘿卜絲)。
關(guān)于中國人吃辣的地域性特點,我自己深刻揣摩過。我老家雖是江西,但地處浙江與江西交界,它的辣和中心贛菜的辣不同,應該偏向于浙江衢州菜的那種風格——學古代漢語時發(fā)現(xiàn)老家方言屬于吳方言,是為依據(jù)之一。
相比湖南的干辣、四川的紅油麻辣,老家的菜是一種入味咸辣。小炒居多,因而菜料多喜切小切碎,一份菜的配料和主料幾乎一樣多。我看我媽做飯就這樣,姜、蔥、蒜、小米辣椒、芹菜、蒜葉、榨菜、梅干菜這些配料,每樣都切碎各擱一碗擺一攤子,做個肉類大菜,順手在每個碗里抓一把配料往里撒。一頓餐,盤子里魚和肉吃完了,剩下的配料不能收走,舀幾勺澆在飯上,更夠味,還能扒下兩碗呢。
一個人在童年原生地的飲食習慣會影響其一生,這是肯定的。偏甜的上海菜,至今我都不大沾,初次目睹著名的“排骨年糕”,那年糕竟然和餅那么大,著實吃了一驚。吃慣了小炒的我,對于大塊的紅燒肉,大塊的牛排,大只的餛飩,依然是看一眼就覺得飽,只一口就算交代了。多年來自己叫的外賣,不是米粉涼皮臭豆腐,就是麻辣燙麻辣香鍋紅油串串,俱是某種代替品,代替著胃口的鄉(xiāng)愁。
同學們陪著我大快朵頤,聊聊天,灌下一兩瓶啤酒,到深更半夜再把我扔回家。自己開了密碼鎖進去洗漱歇息,睡一覺醒來,從我的小房間出來再和爸媽打招呼,“你起床了”。“嗯,我回來了”。這也成慣例。
爸媽的早午飯通常是粥,但會專門給我備上米粉,有時候是市場買的新鮮粉,自己配了肉料(豬肝、碎肉或小排小腸)給我煮,有時就去小區(qū)門口的米粉店給我端一碗現(xiàn)成的。假如我一天都不出門,這第一頓之后,午飯十一點半,晚飯下午五點半,就會極其規(guī)律準時地喊我吃。我在家的常態(tài)就是被喊出房間,拍著肚皮,一臉苦笑,“又要吃飯了?”
很早以前,我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我媽說過,許多家里的獨門菜,在我媽之后可能會失傳,我讓她把菜譜和做法寫下來交給我繼承。我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不過,“你真的會做嗎?”“你寫出來了我以后肯定能做的。”我拍著胸脯答應過。我不光想繼承我們家的美食,以后還想跟著她打太極。據(jù)我多年觀察,我媽寒來暑往不間斷地打太極,從小區(qū)太極女王打到拿下省級一等教學證書,七十歲了還是黑發(fā)童顏,身手不凡,可見打太極定然對身體大有好處。
弄吃的和打太極是我媽在如今的生活中最看重的兩件事,在這兩件事上追隨她贊美她,最能哄她開心。兒女必須深諳此道。我爸持重深沉一些,相對沒那么好哄,但看著我踏實吃飯,聽我說這個好吃那個也好吃,他也是極為開心的。每次短暫的相聚后,再送我出門,他們也就念叨那簡單的一句:好好吃飯,注意身體——我知道,天下父母心,其實就在這一句。
假期后回到上海,我突然不想吃外賣了,開始堅持去社區(qū)食堂吃飯。騎著單車往湖南路去,初夏的梧桐樹遮出濃蔭,米黃色的拱門上垂著爬山虎,一切清清靜靜的。食堂里菜色豐富,葷素搭配,價廉物美,還能不時換著吃面和餛飩。每吃一頓,我就拍個照片給爸媽看,媽媽喜歡看圖猜菜,再發(fā)個玫瑰花,爸爸就回復大拇指,很多很多個大拇指。
我會好好吃飯。這也許才是母親節(jié)或者父親節(jié),我們給他們的最好的禮物。
編輯總監(jiān) 何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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