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醫生那句“晚期”像冰錐扎進我耳朵時,母親床頭那個棕褐色的藥瓶,正從她枯瘦顫抖的手里滾落在地,發出空洞又刺耳的聲響。我七十歲的母親李秀英,蜷縮在老式鐵架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我那三個兒女——張建軍、張麗華、張偉——此刻站在狹窄的出租屋門口,臉上掛著的不是悲痛,而是各自的盤算。多少子女在父母步入風燭殘年之際,仍頑固地抱著啃老吸血、情感綁架和養老幻象這三種致命的期待,生生將親情啃噬殆盡。
1. 張建軍:“媽,您那點棺材本…放著也是放著!” 大哥張建軍搓著手,油膩的頭發緊貼頭皮,一股嗆人的煙味從他身上散出來,“最近盯上一支股,消息絕對靠譜!賺錢了馬上給您換大房子住!” 母親渾濁的眼睛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她顫抖著,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個捆了一層又一層塑料袋的存折——上面只有三萬七千六百塊。兩天后,股市暴跌的消息傳來,建軍砸了手機,紅著眼沖進家門:“錢呢?剩下的錢先給我填倉!” 他翻箱倒柜,連母親藏在一件舊棉襖里、準備交下半年房租的兩千塊也攥進了手心。我看著母親像片枯葉滑坐在地,存折的碎片飄落下來,那不僅是她一生的積蓄,更是被撕碎的卑微指望。
2. 張麗華:小妹張麗華帶著一身名牌香水味擠進小屋,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篤篤”作響,震得柜子上那只老掉牙的座鐘都在晃?!皨?,你是不知道他多不是東西!” 她揉著并不存在的眼淚,尖利的聲音塞滿了這個僅有十幾平米、光線昏暗的出租屋,“這次必須離!我先搬回來住,您得幫我罵死那個混蛋!” 母親的喘息聲像破舊的風箱,在麗華刺耳的控訴里艱難起伏。這狹小的空間,白天是麗華傾倒情緒垃圾的“戰場”——丈夫的背叛、婆婆的刁難、生活的種種不公,連同外賣盒子一起堆滿了唯一的小桌;到了深夜,又變成她不知疲倦刷短視頻的“直播間”,刺眼的光和聒噪的笑聲穿透薄薄的隔板。母親的安眠藥加到了最大劑量,眼窩深陷如兩個黑洞。她這棵老樹,連最后一點可供汲取的安靜都沒了,只剩一地狼藉的負能量。
3. 張偉:小弟張偉的電話永遠那么“及時”,透著偽裝的親熱:“媽,天熱了,小寶這幾天鬧著要去水上樂園玩呢!您給轉五千唄?過幾天我們一家三口肯定回去看您!” 電話那頭的背景音是麻將牌嘩啦啦的撞擊聲和肆無忌憚的哄笑。母親握著那個老年機,手指關節泛白,喉嚨里發出含糊的“嗯”聲。那個“過幾天”,成了掛在驢子眼前的胡蘿卜,誘騙著母親一次又一次掏空她那漏了底的錢袋子。直到那天,他那寶貝兒子小寶,在又一次短暫的“探望”中,為了撈他養在陽臺那只巴西龜,竟掄起小板凳,“哐當”一聲砸碎了外公留下的唯一念想——那只腌咸菜的青花古瓷缸!瓦片碎了一地。張偉只是瞟了一眼,不耐煩地擺擺手:“哎呀媽,一個破缸子值什么!小寶沒事就行!” 母親蹲在地上,一片片去拾那些冰涼的瓷片,肩膀無聲地聳動。這破碎的,何止是祖傳的古缸?更是她維系親情的最后一絲幻想。
母親倒下的那個黃昏,出租屋的霉味似乎格外濃重。桌上那碗清湯寡水的掛面早就涼透、凝成一坨。她躺在床上,臉色灰敗得像蒙了一層舊報紙。急診室慘白的燈光下,醫生遞過來的那張癌癥晚期診斷書,薄薄一張紙,卻重得讓我幾乎拿不住。聞訊趕來的大哥、小妹、小弟,擠在充滿消毒水氣味的綠色走廊里,聲音卻不是為了病床上垂危的母親。
“我上次給媽的錢最多!這次醫藥費大頭我不出!” 建軍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
“照顧媽最多的是我!出力了難道還讓我出錢?!” 麗華的尖嗓門在安靜的醫院走廊里異常刺耳。
“我兒子馬上要上私立幼兒園!哪還有余錢!” 張偉焦躁地踢著墻邊的消防栓。
三個人激烈地爭吵、推搡著,像三只爭奪腐肉的禿鷲。他們眼中閃爍的,只有各自的利益算計,唯獨沒有病床上那個賦予他們生命的身影。冰冷的爭吵聲浪一波波沖進搶救室。
沒人注意到,病床上一直閉著眼的母親,眼角緩緩滲出了一行渾濁的淚。她用盡全身力氣,枯枝般的手指竟猛地抓住了扎在手臂里的輸液管,狠狠一拽!剎那間,暗紅的血珠在慘白的床單上迅速暈開,如同一朵觸目驚心、絕望綻放的花。
護士的驚呼和紛亂的腳步聲瞬間淹沒了外面無恥的爭吵。
搶救室的燈刺眼地亮著。一張皺巴巴的紙片從母親一直緊握的拳頭里滑落,飄到我腳下——那是她顫顫巍巍留下的最后字跡:
“別再爭了……你們等的從來不是爹娘,是爹娘死后的那點東西。”
母親沒能再睜開眼睛看看這個讓她心碎的世界。靈堂里,劣質香燭散發出嗆人的煙霧,混著霉味兒彌漫在出租屋的每個角落。我們兄妹三人木然地按著殯葬司儀的指令下跪、磕頭,流著程序化的眼淚??帐幨幍奈葑又醒?,母親那張小小的黑白遺像靜靜擺著,眼神里有種洞悉一切的疲憊和悲涼。
我抬起頭,目光掃過建軍紅腫卻空洞的眼睛、麗華臉上精描細畫的妝容、張偉不斷震動的手機屏幕。曾經的血脈相連,已被那三種貪婪的期待蛀空了靈魂,只剩下一具空殼。一陣穿堂風吹過,遺像前那個棕褐色的空藥瓶,“骨碌碌”地滾到了墻角陰暗處,停住了,像一聲沉重而無聲的嘆息。
父母古稀之年的背影,不該成為兒女算計的標尺。所謂孝道,不是掏空老人最后積蓄的理所應當,不是將他們僅有安寧當作情緒垃圾桶的無度侵占,更不是用虛假承諾換取老人卑微付出的養老幻夢。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