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成為一只貓，并不是要有貓的身體，而是要用貓的世界觀和生活方式，好好活著。這是澎湃新聞思想中心的編輯們最近在讀的書。

《不上鎖的人》

邵棟/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5年5月版

推薦人：朱凡

推薦語：

《不上鎖的人》是邵棟的第二部小說集，第一部是2022年出版的《空氣吉他》。《空氣吉他》這個書名并非來自其中一篇小說的題目，而是指向充斥著假裝、謊言、粉飾以及各種二手經驗的現代生活癥候。兩部小說之間有所延續，《不上鎖的人》描述的同樣是一種現代生活的狀態，是一部“社交網絡時代的生存警示錄”。不過，這本書里的第一篇就是與書名同題的中篇小說。和前作相比，這本集子有了更強烈的風格性，每個故事的懸念設置、視角轉換都更趨精巧，從敘事節奏到情緒語調也都變得更為沉穩自然。舉例而言，本書中的《牛皮筋》和上一本中的《江南商場》有著完全相同的開頭，但后文卻經過改寫成為了一個完全不同卻更引人入勝的故事。

被入侵的社交賬號、對過世家人的追念和找尋、男性的侵害和女性的復仇……小說集里幾乎每個故事都有隱藏的懸念，因此在此無法對小說內容做具體的介紹，但可以稍稍展開的是小說所具有的現實質感。在這個生活中真實正在變得越來越稀缺的時代，作者通過虛構的因緣際會，呈現出一種能夠令人深深共情的小說之真實。雖然書中的大多數故事都發生在香港，香港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這些故事的底色，但在作者頗具匠心的安排之下，要理解小說人物的行為和情感邏輯以及隱藏在情節之下的更深的關切，并不需要對這座城市有特別了解。值得一提的還有作者對創作的態度，作為在高校教授文學史和寫作的教師，邵棟認為小說創作并不神秘，且值得研習，因此在后記中對每篇小說的創作緣起一一作了交代，對于想要知小說之所以然的讀者而言，可以說是一種福祉。

最后需要說明一下，邵棟是我在香港求學時的同窗，因此閱讀他的小說于我而言既是舊地重游，亦是故友重逢，我的閱讀感受或許不夠客觀。但我相信，感受小說本身流淌的快意和柔情便已是冷漠技術時代里一種難得的慰藉。

《地位與文化：身份焦慮如何塑造審美與潮流》

【美】W.大衛·馬克斯/著 楊凌峰/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明室Lucida，2025年6月版

推薦人：龔思量

推薦語：

從蕾哈娜、Lisa，再到一眾國內明星，LABUBU似乎一夜間成為了最炙手可熱的潮流單品。人們對于LABUBU的喜愛，和幾年前追捧玲娜貝兒、Jellycat似乎有相似之處：很少有人能講清楚這些IP背后的故事，也未必能解釋清楚它們的魅力，但都絲毫不妨礙這些IP及其衍生產品的火爆。

《地位與文化》一書的作者W.大衛·馬克斯寫道：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我們不得不從廣告、媒體報道和街頭偶遇中去推斷那些地位象征的聲望價值，而這一類不精確的衡量往往導致高估。如今，互聯網會向我們準確地透露什么人已用上了什么新產品……互聯網上的東西更多，但其中具有清晰穩定的地位價值的東西卻更少了。

侃爺·維斯特創造的椰子鞋、巴黎世家的logo與夸張的輪胎鞋、低調而有質感的老錢風……不論你愿不愿意，互聯網都試圖將最新的潮流資訊分享給你，順便完成一次篩選。甚至我們可以說，在互聯網時代沒有真正小眾的文化，過去人們費時費力去了解的小眾文化，如今和我們不過是幾次搜索的距離。

在這樣的傳播環境下，我們還關心這些商品背后的意義、趣味性和文化嗎？或許炒貨、搶購和抬價已經做出了回答。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在某篇教大家如何搶購LABUBU的帖子下，一位用戶貼出自己一柜子的LABUBU玩具。面對網友“發財了”“大佬”的評論，這位用戶寫道：“我玩這些的時候，這些玩具基本無人問津，當時沒有人關心什么是LABUBU。”

《古典的別擇》

張巍/著，上海文藝出版社·藝文志eons，2025年5月版

推薦人：彭珊珊

推薦語：

“只有從人群里抽身而出，孤獨地面對自己，人生選擇的時刻才會真正到來；當他們義無反顧地選擇成為自己，人生的別擇才真正發生。”作者借著思想史上的獨行者對古典的“別擇”，寫出了一種“夫子自道”。

“別擇”，非常人之選擇，少數人、獨行者之選擇。古典學教授張巍這本書寫作的對象并非古典學本身，而是采擷了一些“別擇”的時刻：德國古典學者秉持“愛希臘主義”來抗衡歷史主義古典學；尼采在語文學和哲學之間選擇，最終提出“語文學向哲學的轉化”來反對歷史語文學；青年王國維在詩和哲學之間抉擇，汲引古希臘的詩性精神展開大悖于傳統的“中西化合”；周作人的“文學小店”關門而“思想革命”深入，借助古希臘神話和神話思維引領離經叛道的“雜學”。有志于學的青年走上各自的學問之路，并獨辟蹊徑地尋索真正的古典精神，在這個過程中成為自己，也為他們各自所屬的文化做出了別擇。

張巍老師用他所推崇的“法式論說文”寫法來講述這些時刻，并非中立的歷史敘述者，而是帶著鮮明的主張，明確的批判。在這講述尼采們的字里行間，我們分明也看到了他的“別擇”。

《簡明晚清史》

姜萌/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鳴沙，2025年4月版

推薦人：鐘源

推薦語：

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姜萌教授認為，清朝從乾隆帝去世、嘉慶帝親政的這一天（1799年2月7日）開始被砍成了兩截，前一天還可歸入中國歷史上文治武功難得一見的康乾盛世，后一天就進入了危機四伏、風雨飄搖的嘉道危機。于是他的這本《簡明晚清史》就從這一天開始寫起。本書兼具故事性和學術性；既講述歷史宏觀進程，又重視微觀因果鏈條；而且其文字與圖像資料結合，具有很強的歷史感。“傳統與現代”、“公心與私欲”、“平衡與失衡”、“理性與感性”這四對關系，是作者梳理出理解晚清史的重要線索。“把歷史當歷史，把人當人”，相信這部晚清通史會給讀者不一樣的閱讀體驗。

《結婚十年》

蘇青/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5年4月版

推薦人：臧繼賢

推薦語：

如果說張愛玲懂得愛情的苦，蘇青則是懂得家庭的苦。雖然這部小說的寫作背景在近100年前，但婚姻的苦大抵還是相通的——經濟問題、婆媳關系、保姆不可信賴等等。小說的背景是一個新不新，舊不舊的時代，女主人公的思想也是新不新，舊不舊的，她熱愛閱讀和寫作，但因為自己的丈夫不愿意看到她這方面的追求，她便忍氣吞聲，偷偷摸摸讀書讀報。蘇青本人也是因為稿費收入變得經濟獨立，有了離婚的資本，其實在當時也是幾乎不可能復制的例子。讀完這部小說只有哀嘆，帶來的悲愁也遠超于張愛玲。愛情的苦，還可以逃脫——不愛就沒事兒了；生活的苦，可以說真是無處可逃……

《卡利古拉：四幕劇》

【法】阿爾貝·加繆/著 李玉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8月版

推薦人：韓少華

推薦語：

卡利古拉，古羅馬的暴君。加繆為一位暴君寫了一出戲，但并沒有譴責。

恰如在劇末，窮途末路的卡利古拉放肆呼喊：“歷史上見！卡利古拉，歷史上見！……我還活著！”近代以來的歷史學者對卡利古拉的評價并不低，所謂暴君之暴似乎只是其不受限制的權力對于羅馬元老院貴族為所欲為的肆虐。

而加繆則是通過這部劇，表達著他希望表達出來的關于人生的荒誕感。

這本書包含加繆數個戲劇劇本以及戲劇評論文章。我為了《卡利古拉》而打開這本書，也就只讀了這一篇。讀的時候，另有一篇新發的書評文章還在腦海中回旋——《高峰楓｜當莎士比亞撕裂美國》，其中提到2017年6月在紐約中央公園上演的由奧斯卡·尤斯蒂斯執導的莎劇《尤里烏斯·愷撒》。

加繆劇中的卡利古拉之“我還活著”或“歷史上見”，值得玩味。例如，在劇中他說道：“既然國庫重要，那么人命就不重要。這是一目了然的。凡是同你看法一致的人，既然把金錢看成一切，就不能不同意這種推論，把自己的生命看得一錢不值。總而言之，我決定要遵循邏輯。既然我有這個權力，你們很快就會看到，這種邏輯要讓你們付出多大代價。我要鏟除自相矛盾者和矛盾。”又如，劇中的卡利古拉創立了一種勛章，組成公民英雄勛位團，光顧卡利古拉的妓院次數最多的公民，將得到這種酬賞。“每月要核對門票，頒發一次勛章。滿十二個月還得不到勛章的公民，就要流放或者處決。”“關鍵在于他能夠選擇”，“總而言之，最好還是向罪惡收費，而不應該像共和制社會那樣，向美德勒索罰金”。

當太平洋對岸某國大統領發布以個人名字命名的金卡之際，看到上面這段實在難掩嘖嘖稱奇。當然，其人肯定難以與劇中人比擬，劇中人沒收貴族財產，而其人正在為富人減稅……此處或可逆用加繆假卡利古拉之口說出的另一句臺詞：“別人創作，是由于手中無權。而我呢，用不著寫東西：我生活。”

劇中為了與卡利古拉對照，也是為了能更好地引劇中人直抒胸臆，創造了貴族舍雷亞這一人物。當卡利古拉問：“你為什么要殺害我呢？”舍雷亞說道：“我對你說過，我認為你有害。我喜愛也需要安全感。大多數人也同我一樣。在他們生活的天地中，如果最荒唐的思想在一剎那間就能進入現實，往往像匕首一般刺入心臟，那么他們就無法活下去。我也如此，不愿意在這種世界里生活。我更愿意把自己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卡利古拉問他：“假如兩個人的心靈和自豪感不分高下，你認為他倆在一生當中，起碼能有一次剖腹相見嗎？”舍雷亞回答：“我認為我們剛才就是這樣做的。”

《拉納克：四卷書里的一生》

【英】阿拉斯代爾·格雷/著 唐江/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明室Lucida，2025年4月版

推薦人：楊小舟

推薦語：

當世界變得不確定時，人們會轉向故事。《拉納克》是誕生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蘇格蘭經典文學，共四卷，是一部長篇小說。為了看完它，我花了不少時間。用“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標準來衡量，這種行為無異于浪費金錢和生命，但合上最后一卷時我覺得這代價花得挺值。

因為是經典，故事梗概和作者背景皆不再贅述，評論分析也有一大把，我就說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地方吧。

格拉斯哥窮小子鄧肯·索，擁有繪畫天賦但命運多舛。在第三卷中，他經歷了失學、失戀、生病后，在醫院遇到一位牧師，意外得到了一份給教堂畫壁畫的免費工作。雖然是免費的，在索看來卻是一個夢寐以求的展示才華的機會。他拖著還未好透的身體開始這項龐大的工作。

索在這項工程上可謂嘔心瀝血、精益求精，他對壁畫的內容取舍和布局都有基于文獻的學術理解，但他也明白，要讓贊助人和派活給他的教區理事會秘書滿意，需要妥協。而贊助人和秘書并不清楚創世紀故事的細節到底是什么。

由于他體弱多病，又缺少助手，壁畫完成時間從一開始預估的三個月拖到了七個月。到了七個月，必須開始媒體宣傳了，他對記者說的話又被斷章取義，好好的正面宣傳機會變成了負面新聞，這讓他失去了教區的資助，后續的顏料等物資都要自掏腰包，而他家里也窮得無法繼續供養他……

讀到此處我實在太理解這種和甲方之間的拉鋸了，創作者的堅持與現實妥協之間的撕扯，經費拮據、工期緊張、政治正確等等困境在今天依然如此真實。

我很感謝作者在四十多年前就用天馬行空的形式寫出了很多歷久彌新且普遍共通的人類困境。更難得的是，作者并沒有把第四卷寫成爽文結局。在這部處于永恒變化狀態的小說中——主人公不斷在兩個空間運動，時間加速、放緩，體裁在幻想與現實之間跳躍——主人公最后渴望的只是靜止，以及被擁抱的寧靜。恰恰是這種平靜的末日沉思，體現了文學的價值：真正的文學不是為了提供廉價的安慰，而是幫助我們更誠實地面對不確定的世界。

《請君出甕：話說典籍里的精妙故事》

劉勇強/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24年7月版

推薦人：丁雄飛

推薦語：

中國古代小說綿延流變、不斷翻新，形成了獨特的互文性傳統。《請君出甕》是北京大學中文系劉勇強教授的新人文小品小說集，全書按主題分為四輯：“世情啼笑”“士林清涼”“君臣際會”“疑神疑鬼”。所謂“新人文小品小說”，是一種對古代小說的現代改編：“新人文”意在發掘古代小說中超越同時代的思理意趣，或為其注入新鮮的精神血液；“小品”強調篇幅短小、意涵深遠，既承襲古文的精煉，又契合當代讀者的閱讀習慣；“小說”則為基本文體，但形式上更自由，描寫上更隨意。可以說，《請君出甕》的作品大都實現了作者的意圖：通過舊瓶裝新酒，奪胎換骨，激活古代小說的藝術生命，充實敘事的文化內涵，亦莊亦諧，使之與今人的觀念、趣味相呼應。劉勇強的改編尤為出彩，也是最顯功夫的一點是，在創作中化用古代小說的語言乃至詩文的佳篇警句。他讓我們意識到，漢語文學語言的精華，與我們當下的語言并沒有隔閡；古今的融合，能令我們的語言變得更加機巧，更有底蘊。

《如何成為一只貓》

孫冬/著 朱蕊/繪，南京大學出版社·守望者，2025年4月版

推薦人：顧明

推薦語：

首先，這是一本很可愛的書——這里的“書”，我指的是書籍的形態本身，方方正正的口袋本大小，絨面的封面，手感特別好。封面十分簡潔，只在右上角印了一只站立的貓。

其次，這也是一本很可愛的書——這里的“書”，我指的是作為思想文化載體的書籍內容，十篇關于貓的隨筆，還配上了很多幅萌萌的貓插畫。有貓就是好！

如何成為一只貓呢？“說成為一只貓，并不是說要擁有貓的身體，不是模仿貓，而是破除舊的人，成為一個‘生成貓’，是一種內在介入。”沒打開書之前，我以為這又是一本常見的有關貓的感性小作文集，看完第一篇就感受到這本書的不一樣，它顯然更加深刻。作者從貓的世界觀去考察人類當下的現狀，去探討貓和城市的關系，去追問為什么貓是女性的，充滿了哲學和文化思考。如何擺脫韓炳哲所說的“功績社會”帶來的抑郁癥和躁郁癥？如何消解大衛·格雷伯所說的“狗屁工作”帶來的貽害？那就是要像貓一樣生活，進行“貓禪修”。“貓從不刻意讓自己對人類有用……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價值和意義。它們在長時間睡覺之后做一些奇怪的事情，以此拒絕被人類奴役和驅使，即使接受了嗟來之食也安之若素。”“我們從‘貓修’中期待獲得的是逍遙和解放，一種從強直性、單向度的正面績效里解放出來的力量。接受我們不是一個學術達人，身材會隨著時間而走樣，我們的創作力會下降，我們的財富不會隨著時間的積累而遞增，等等。無論我們如何表現，依然無法取悅所有人；不管如何努力，婚姻也可能會失敗，后代也不會在同輩中出類拔萃。接受瑕疵、孤獨、破裂的情感和不可避免的厄運。因為它們不是我們的過錯，也不是霉運，而是生活。”如您所見，書中妙言警句頗多，我再隨手摘錄兩則：“任何綁定的承諾、結構和模式都是幻覺，當這種幻覺給我們個人帶來安全感和幸福感，給共同體帶來凝聚力，這自然是有益的；但如果固化關系和信念，無法抽身和割離，允許其壓迫自己和PUA別人，那就會成為一個‘問題’。”“‘邪惡’終于從‘貓性’里被刪除，女巫的‘巫’字被科學所涂改，但是貓性里的‘女’字卻執拗地在文化中被保留下來。看來，性別認知的改變遠遠比政治變局、社會變革、科學進步和文化改革來得緩慢和艱難。”

《善哉問：倫理學的十一場對話》

【英】亞歷克斯·福爾胡弗/著 王康予、夏子明/譯，上海文藝出版社·藝文志eons，2025年5月版

推薦人：鄭詩亮

推薦語：

《善哉問》是一部關于倫理學的對話集，英文原名為Conversations on Ethics，譯名“善哉問”，語出《論語》《莊子》，可謂意涵深遠。此書所展示的不是某種定論，而是通過哲學家之間你來我往的詰問來示范“如何提問”，讓我們看到那些被一再追問的關于“善”的問題，如何在不同哲學家之間激蕩出智性的交鋒。更進一步，它也提醒我們：哲學思考的核心，從來不是答案的確切與否，而是問題本身是否切中要害、是否能打開進一步思考的空間。對讀者而言，《善哉問》既是對哲學對話的觀摩，也是對向善之心的喚醒——只要你在閱讀過程中，對“何謂善”“如何為善”等問題產生思考與共鳴，便已走在了求善的道路上。

《桃花源：中國的樂園思想》

【日】川合康三/著 趙力杰/譯，浙江大學出版社·啟真館，2025年4月版

推薦人：方曉燕

推薦語：

本書是京都大學名譽教授川合康三對中國古代“樂園文學”的梳理，從“鼓腹擊壤”的上古理想社會到陶淵明的桃花源，從對縹緲仙界的希冀到作為“另一種生存方式”的隱逸。對樂園的憧憬，歸根到底是源于對現實的失望和逃避，而因其不可能實現，又天然地隱隱透著悲意。

這本薄薄的小冊子寫得淺白流暢，卻有不少地方值得玩味。如作者談到儒家也好，老莊也好，都是圍繞人格、精神的養成，圍繞對人間和世界的思考、認識來發論的，但對于仙人，傳統記述的視角似乎只局限于不老不死的身體，在《神仙傳》《列仙傳》等書中找不到對仙人的內在和精神層面上的任何描寫。仙人懷有怎樣的感情？他們思考些什么？沒有任何記載。又比如，日本的隱逸思想本是從中國傳入的，但后來卻被強烈的厭世觀支配，中國古代知識分子隱逸的動機多是對政治的不滿與反對，而日本隱逸的中心思想則是對被無常支配的現世的厭離。日本的隱者往往會斬斷親緣，孤身一人隱居修行，而中國的隱者則是帶領親族一同歸隱，這反映了中國社會最小的單位是家族，而隱逸對于士大夫來說也不是悲觀厭世，而是貫徹自己信念的一種積極的生活方式。再比如，在討論《擊壤歌》時，作者說：“老人擊壤作樂的姿態正表現了堯的無與倫比的治世，但其并非贊美堯，恰相反，他反復提及這種令自己十分滿足的生活，與堯沒有任何關系。正因為百姓感覺不到為政者的存在及其統治力，方可謂終極政治……就算是施行善政，人們還是可以感受到自己在當政者的統治下的一種被支配感。若是人們在經營自己的生活時感覺與當政者無關，才是真正從被支配的命運中解脫了出來。這份解脫的歡喜，在老人所唱之歌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描繪的桃源是中國最典型的樂園，但作者談到，雖然桃花源在中國文學中被反復援引，但后世與之相似或相繼之作卻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說這是唯一一篇描寫典型樂園的作品。后代文人以自己對桃源的理解來仿作，不是處理成沒有時間、沒有哀樂的異次元世界，就是鋪衍成了仙鄉，從中也可見陶淵明極其獨特的思想與個人氣質。“居住在桃花源中的村民，沒有任何不自由之事，過著安穩的日子，除此之外別無所求。沒有生活之苦，沒有對將來的不安，快樂地過著眼前的每一天，這就是樂園。沒有不尋常的生活，幸福方能實現。”——那是一個“連弱者都能愉悅的社會”。

《未盡的快樂：魏晉名士社交處方箋》

董鐵柱/著，廣東人民出版社·萬有引力，2025年5月版

推薦人：鐘源

推薦語：

東晉名士王悅從小就溫順乖巧，深得父親王導的喜愛。父子二人經常一起切磋圍棋。每次王導想要悔棋的時候，王悅就會按住父親的手指，不讓他悔棋。王導笑著說：“你怎么能這樣做呢，我們倆好像還有點親緣關系吧？”（《排調》第16則）——北京師范大學-香港浸會大學副教授董鐵柱認為《世說新語》中充斥著這樣快樂的故事，而魏晉人的快樂在他看來，其關鍵是“真實”與“滿足”。他把《世說新語》看作一部“快樂寶典”，從這一新穎角度切入，深入剖析魏晉名士在復雜社會關系中的快樂來源與追求方式，為讀者理解魏晉時期的文化和人物提供了全新視角。這本《未盡的快樂：魏晉名士社交處方箋》用通俗淺易的筆法，寫就上百則短小精悍的故事，囊括數十位魏晉名士顛簸而閃亮的人生。閑來翻看幾頁，輕松幽默，莞爾一笑，與魏晉人一同快樂，感受內心片刻寧靜。

《巫蠱：中國文化的歷史暗流》

鄧啟耀/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北京貝貝特，2025年4月版

推薦人：黃曉峰

推薦語：

本書初版于1999年，原書名為《中國巫蠱考察》，這次再版，增加了三分之一的內容，主要是21世紀以來的新材料和新研究。關于巫術研究，國內學者已有多種著作，本書最大的特點我覺得有幾個：一是主題集中于巫蠱，特別是西南地區的巫蠱術。巫蠱即黑巫術，一般來說，以祈福、求吉禳災為目的的巫術稱為“白巫術”，以傷害別人為目的的巫術稱為“黑巫術”，即通過放蠱、咒詛、秘密儀式、書符等方式，達到謀殺、施瘟、迷惑、役使、嫁禍、謀財等目的，使人在不知不覺中受害。以往的著作，一般是將白巫術與黑巫術一起談，多少淡化了其中暗黑的部分。二是大量的田野考察，甚至近距離觀察了解巫師驅鬼的儀式。相對于以往文獻材料的記述，作者親眼觀察到的鮮活的材料對人的沖擊力更強。比如，作者在1970年代下鄉至云南邊境的一個傣族村寨，寨中一位漂亮姑娘莫名被指認為“琵拍鬼”，無人敢靠近，知青們準備按照當地的風俗做試驗祛魅，攻破謠言，可是那位姑娘對于走過晾衣繩這么簡單的測試也不敢做，因為她自己也信了。等到1990年代重訪時，那位姑娘終于嫁了人，但丈夫卻是個吸毒者，家貧如洗，自己也衰老得像老婦人。一個巫蠱的謠言，摧毀了她的一生。三是增補的新世紀當代的巫蠱，其中第十章的一個病例實錄，看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作者嘗試了各種科學的、非科學的辦法，也無法使那個被植入的意念從患者心中驅除。現代性的特征之一是祛魅，但是這個案例讓我覺得，祛魅踢到了鋼板。

作者在全書中，特別強調了社會環境乃至權力關系對巫蠱的影響。比如：

絕大多數被指控制蠱、蓄蠱、放蠱的人，都為女性。在很多情況下，女性有異常行為，甚至就是容貌出眾，被指控為蠱女的幾率都很高。傳統中國社會的家族血脈認定、權力壟斷、財產繼承等，都以男性為中心；而施蠱、淫亂，甚至誤國等罪名，則只能由女性背負。……另外，一些有特殊技能的人，如巫師、匠人、風水師，甚至醫生等，也會被認為具有魘鎮能力。（88-89頁）

很大程度上，社會邊緣人群最易于被妖魔化，王明珂先生的《毒藥貓理論?：恐懼與暴力的社會根源》對此有深入的學理探討。不過，《巫蠱》呈現出的事實總有理論難以解釋之處，特別是現代性的政治權力的滲透。第五章第三節“蠱與階級斗爭”中，作者介紹了不少案例，這里摘錄一則：

曼廣瓦寨在社教運動轉入對敵斗爭階段后，發現群眾一方面仇恨地主，有斗爭的要求，別方面又顧慮重重，缺乏信心。有些人說：“斗是要斗爭，不過像巖××那樣的地主，是很難制服的，弄不好倒反著他整呢。”而地主富農卻滿不在乎，有的甚至對農民說：“歡迎你們來斗爭。”

為什么農民怕斗爭地富呢，地主富農為什么那樣囂張呢？原來是群眾害怕地主“放鬼報復”。他們說，地主巖××有“刀槍不入的”九本經書，其中一本傳給了地主兒子巖×，并在一九六三年犁田時當眾試驗過，農民波××用槍對準書扣了三下扳機都沒有打響，后來把槍口朝天，再扣扳機，這下卻打響了，可見經書中有鬼，真能刀槍不入。此外，據說巖×的父親康郎×（地主，已死）活著的時候會放鬼咬人，會放飛刀飛針殺人，還會放咒符在人家樓下把人咒死，如果巖×繼承了他爹的巫道，必定會暗中報復和他作對的人。由于上述緣故，農民群眾還不敢挺身出來斗爭。

根據了解分析，曼廣瓦在歷史上是一個寺奴（領因）寨子，擔負給宣慰街大佛寺送飯、修繕和迎佛、送佛等勞役，另外兼管曼么黑、曼播的“子鬼”（傳說“父鬼”在曼廣瓦）。并常年給戛灑佛寺負責敲鼓，以免路南山的九千九百大鬼下壩。本寨位于半山坡，制高點有一佛寺，因此得名“廣瓦”（山坡寺廟之意）。這里一貫宗教活動特盛行，祭祀頻繁。

為了徹底打垮地主階級，挖除其對群眾的政治上、思想上的反動影響，使群眾從封建勢力的壓迫和封建迷信思想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必須在群眾中開展揭露宗教迷信的危害，劃清宗教界線與階級界線。

開始，在群眾中進行了有鬼還是無鬼的辯論。少數人說沒有鬼，多數人半信半疑，提到地主會“刀槍不入”和“放鬼”時，好些人都說親眼見過，但無法解釋。有的說“到底有鬼無鬼，只有鬼自己曉得，我們不會說了”，講來講去似乎鬼還是有的。工作組根據群眾的思想情況作了正面講解，并提出“信教做賧搞迷信給我們帶來什么好處”的問題讓大家討論，擺事實，辯是非。群眾發言活躍。如上中農咪××訴說富農鲊康郎××裝鬼逼走他丈夫和強占他家產業的經過：二十年前她與丈夫在曼廣瓦蓋了一所房子，一家人勤勞耕種收得二百多挑谷子，鲊康郎×想霸占他們的家產，便在夜里裝鬼去敲他的竹樓，并在村里村外散布咪×家養鬼的謠言，她丈夫因害怕罰款，逃到外國去了，鲊康郎×乘勢以頭人之名侵占了她家全部財產，只給了咪××十挑谷子。鲊康郎×本來并不富裕，自從奪得這份產業后，四處放債剝削，不幾年工夫暴發成了富農，……經過訴苦，群眾一致認為“宗教只對地富有利，坑死我們窮人”。

群眾聽過發言，真相大白，一致要求沒收地主的反動經書。巖××只得承認“自己全是騙人”，交出八本“刀槍不入”的經書。民兵隊長巖×還當眾對這些反動經書連放三槍，打成了爛紙碎片，人心大快。（235-237頁）

這是當時農村運動的調查報告，話語體系中“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思路很明顯，也是我們小時候比較熟悉的反迷信社教電影的套路，但實際效果不得而知。因為在第八章“治蠱刑律”中，六七十年代的反巫蠱以截然不同的殘酷面貌出現：

1969年，福貢縣拉土底鄉拉土底村的群眾在批判迷信活動時，斗爭了兩個巫師，說他們是“殺魂”的人。一個巫師當場被打死，另一個回家后覺得活不下去，先用斧子砍死妻子，然后放火燒房，將自己活活燒死。當時一些群眾認為他們應該死，否則會不斷害人的。

更為驚人的迫害活動，約在1970年中排區北甸鄉松坡村。有一戶人家被懷疑是“殺魂”，鄉下來了一批人，夜間將全家六人用繩索捆綁成一串，推入瀾滄江中，造成全家死絕的慘案。（396-397頁）

更有一些讓人無法直視、心情復雜的調查報告和記錄，在第八章中有很多，可以自行翻閱。

第十章“當代城市‘巫蠱’病例實錄”非常有意思，描述了一個現代都市人的巫蠱想象及治療過程，這個患者知識水平相當不錯，說佛、說道、說巫、說氣功，他都懂，談醫、談藥、談心理學、談人類學，他也懂，但無論是巫術、宗教還是科學，在他那里又都變成了一些過場，一些實用主義的把戲。最后的結果是，作者在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后，終于對他棄療了。

讀到這里的時候，忽然想起最近流行的一句話：尊重他人命運，放下助人情結。一個人中了蠱可能無藥可救，一個國家中了蠱，大概也是同樣的命運吧。

《細胞傳》

【美】悉達多·穆克吉/著 馬向濤/譯，中信出版集團·見識城邦，2024年10月版

推薦人：鄭詩亮

推薦語：

讀罷穆克吉醫生的《癌癥傳》與《基因傳》，就一直翹首期待“生命三部曲”的終章《細胞傳》。等到終于盼來中譯本，一讀之下，感到此書不僅向我們深入淺出地介紹了細胞的發現以及相關科技發展、應用的歷史進程，而且超越了單純的生物學/醫學敘事，將細胞這個生命的基本單元置于更為廣闊的社會與哲學語境中加以探討——其中引用的石黑一雄關于克隆體的小說《別讓我走》尤為動人，引發了我對生命的本質與邊界這類技術倫理問題的思考。與此同時，《細胞傳》還加入了更多作者的個人經歷，穆克吉所講述的自己與抑郁癥斗爭的經過，實在令人動容。而講故事的能力依然是穆克吉的看家本領，這也是《細胞傳》相較于其他科普讀物而言，最能吸引普通讀者的地方：通過生動的類比、流暢的敘事和貼切的實例，讀者無需專業背景即可沉浸書中。我想，《細胞傳》既是對生命奇跡的禮贊，也是充滿人文關懷、促使我們思考個體與社會關系的啟迪之作。

《欲望的先知：與勒內·基拉爾對話》

【法】勒內·基拉爾/著 【美】辛西婭·L.黑文/編 錢家音/譯，南京大學出版社·守望者，2025年3月版

推薦人：臧繼賢

推薦語：

勒內·基拉爾的幾本重要著作正好在近幾年都被翻譯成中文，比如《莎士比亞：欲望之火》《祭牲與成神：初民社會的秩序》《欲望幾何學》，早些翻譯成中文的著作也有再版，比如《浪漫的謊言與小說的真實》《替罪羊》。即使沒讀過他的主要著作，也不影響閱讀這本訪談集，或者也可以因為閱讀了這本訪談集，從而對他的專著產生興趣。本書的編者辛西婭·L.黑文是一位長期致力于為普通大眾解釋復雜思想的記者，她還著有《欲望的演化》一書，為普通讀者講述了勒內·基拉爾的人生故事和思想的演變。多少因為她，勒內·基拉爾的思想為更多人所知。勒內·基拉爾的基本觀點并不復雜，他的“模仿欲望理論”的確可以解釋當下社會中的很多現象，或者說太簡單太好用了。讀者可以運用他的模仿欲望理論來審視一下自己的日常消費行為，看看哪些是被社會和自媒體構建的，或許能避免很多煩惱或者理解更多事情。

勒內·基拉爾是個傳統保守的思想家，他對于宗教的態度的確能推開很多讀者。同時他也在一以貫之地堅持自己的觀點，構建自己的思想體系，相信自己尋找到了真理。我覺得這種執拗也是他可愛的地方。他在訪談中也有談及這個問題：“在我們今天生活的世界里，尤其是在人文領域，真理的概念已成了一個‘敵人’。你必須具有多重性。因此在今天，對多重性的興趣已超越了對真理的追尋。你必須先提前表明你不相信真理。在我所活動的大多數圈子里，得體意味著一種近于虛無主義的懷疑主義。”

《拯救勞動：AI時代的吶喊》

【德】麗薩·赫爾佐克/著 寇瑛/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25年4月版

推薦人：于淑娟

推薦語：

AI時代對于勞動者而言意味著什么？在數字化已深度介入我們的勞動、生活之后，未來的勞動世界/世界又會是什么模樣？現在我們唯恐被AI時代所拋棄的焦慮感源自什么？大概這是我被這本書所吸引的原因。本書作者具有經濟學、哲學以及政治理論的學術背景，其研究重點為經濟民主和工作哲學，所以寫這樣一本書應該正是其專業所在。

如何“拯救勞動”？作者是一個積極的“改造家”，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圍繞勞動的社會屬性，作者展開了幾個方面的論述，既指出了當下時代面臨的問題，也指出了可改進的可能。第二章“勞動分工的社會特征：孤膽英雄還是共同創造”，題目引人注目，在這一章，作者不只是表達勞動是集體的創造，更提及兩類“英雄”——數字時代的企業家和吹哨人，而且后者在作者看來更值得尊重，并由此揭開當下勞動分工中的不良狀況。第三、四章，作者主張要“以健康的現實主義態度進行思考”，去干預、構建數字時代的勞動世界和這個勞動世界的公平。書的最后，作者再次回歸勞動的社會屬性，在這里不只是開頭強調的個人勞動的社會性，更論及社會的凝聚力，對于未來的勞動世界提了一個充滿愿景和思考的發問：

“未來的勞動世界應該是什么樣的？這個問題對未來的生活世界有著深遠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會是怎樣的？我們會遇到哪些人？他們來自哪些社會階層？我們能和其他人一起規劃我們的時間，還是奴役般地被計算機設定的日程所束縛？我們能夠參與事情的安排，還是工作就意味著被動地執行命令？這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這對我們與其他人打交道以及我們生活的其他領域產生什么影響？特別是，哪些游戲規則適用于誰？勞動世界中不同的角色設定是為了讓我們在工作場合之外依然能夠以平等的身份相遇，還是更加鞏固了階級和階層之間的差異，以至于在某個時候，人們不再清楚在同一個社會中共同生活還意味著什么？”

說實話，這本書中作者所提示的數字時代中勞動所存在的諸多問題，讀到不時心有戚戚，如作者自己對目標讀者的設定——“對我們社會現狀有質疑的實踐者和公民”，我想這樣的讀者一定是會對這個話題有興趣，想表達，想“吶喊”，但“吶喊”之聲是面向誰呢？回音又在哪里？也許，我們只能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