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詩人拉格克維斯特

（Par Lagerkvist 1891-1974）

文 | 李輝

一九九二年，在我第一次訪問瑞典前夕，一位翻譯過沈從文作品的瑞典漢學(xué)家朋友，送我一本他所喜歡的瑞典詩人帕爾·拉格克維斯特（Par Lagerkvist 1891-1974）的詩集，并在扉頁上特地寫上這樣一段話：“這些詩已經(jīng)陪伴我許多年，因?yàn)樗鼈儽磉_(dá)出我自己所感受到的情感和思想。也許它們更內(nèi)在地反映了我們兩種文化所共同擁有的東西。”

拉格克維斯特曾在一九五一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這本《黃昏大地》（Evening Land）是英、瑞文對照本，而英譯者之一則是美國著名詩人奧登（W·H·Auden），另一位譯者是瑞典學(xué)者、翻譯家斯嘉貝格（Leif Sjoberg ）。

在瑞典訪問近兩個月，我將這本詩集帶在身邊，不時欣賞。從英譯本序言中得知，在瑞典文學(xué)中，“自然”一直是詩人們所熱衷的主題。從瑞典文學(xué)開始成熟的十七世紀(jì)至今，圍繞自然與人而展開的探索，是極為重要的文學(xué)內(nèi)容。可惜由于語言的障礙，我無法對這方面做最基本的了解。

不過在同一序言中，有奧登翻譯的另外五位瑞典詩人的五首詩，其中倫德克維斯特（Arthur Lundkvist)的《樹木之愛》(A Love of Wood)把自然與人類生命作為一個相交融的整體來描述。

在詩人看來，“樹木即時間”，“樹林比人包含著更濃縮的時間”。他所說的“美麗只能來自樹木，生命的延續(xù)只能來自樹木”，這與中國作家沈從文關(guān)于美與自然關(guān)系的理解，頗為相似。

一次，在斯德哥爾摩大學(xué)做關(guān)于沈從文的演講時，我特意提到了《樹木之愛》，將瑞典詩人關(guān)于“自然”的理解，與沈從文所說的話相比較：“自然使一切生存于美麗里”；“我因之一部分生命竟完全消失在對于一切自然的皈依中”。

《樹木之愛》最后四句寫到：

最終我將溶進(jìn)樹木，

在嘴中在喉間感覺樹木，

感覺到樹木把我擁抱

那么執(zhí)著，安穩(wěn)，直到永遠(yuǎn)。

這種感覺，這種思想，屬于瑞典詩人，也屬于沈從文。

拉格克維斯特的這本《黃昏大地》，包括附錄，共收錄六十二首詩。其中，前面五輯五十一首，均由奧登翻譯。關(guān)于這本詩集，英譯本在介紹中寫道：

《黃昏大地》（一九五三年）是拉格克維斯特的第九本詩集，第三十六部作品。當(dāng)時他六十二歲，已獲得諸多榮譽(yù)，包括一九五一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

在創(chuàng)作生涯中，拉格克維斯特一直是一個偉大的詢問者、沉思者。詢問生命的意義（或者缺乏意義）、死的恐懼，上帝的存在（或者不存在），人對上帝的信仰（或者失去信仰）。

甚至他的作品集的書名，就反映出這一關(guān)聯(lián)：《苦惱》（一九一六年）、《紊亂》（一九一九年）、《永遠(yuǎn)的微笑》（一九二〇年）、《現(xiàn)實(shí)的客人》（一九二五年）、《被壓抑的生命》（一九二七年）、《戰(zhàn)斗精神》（一九三〇年）、《沒有靈魂的人》（一九三六年）。

毫不奇怪，拉格克維斯特在六十二歲時寫《黃昏大地》。也不奇怪，在這部詩集中，他會反復(fù)地回到童年經(jīng)歷。

在《黃昏大地》中，拉格克維斯特的童年經(jīng)歷不是重要的主題，只是作為主題的一個背景，人與可能從未存在的上帝之間的關(guān)系。這一關(guān)系在拉格維斯特的作品，總是顯得復(fù)雜而朦朧不清……

拉格克維斯特寫作這些詩是否花費(fèi)了很長時間？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在于，在《黃昏大地》中一個突出的事情是，前后不一致的表述，不同變化，甚至相互矛盾。就單一作品而言，每首詩像一座鐘一樣清脆敲響，易于理解而并不復(fù)雜。

但是，當(dāng)將它們作為一個整體時，聲音便顯得不那么和諧，令人多少感到困惑不解。時而上帝存在，時而不存在，或者只有上帝的缺席，或者如拉格維斯特所說，同樣的缺席屬于“一個更偉大的徘徊者”。詩人朦朧不清地徘徊于兩個極端之間——信仰，或缺少信仰……

《黃昏大地》詩集

我對詩人在《黃昏大地》中表現(xiàn)出的宗教情感，可能缺乏很深理解，但詩人徘徊于大自然萬物之間的思索和感悟，多少能使我感到一些深沉和憂郁。

大詩人筆下，星辰、森林、河水，一切都是精美的意象，與他的生命緊緊交融在一起。詩人面對的不是單純的個人，而是整個宇宙，整個人類的情感，奧登的翻譯是出色的，大概只有他這位也具備宗教情感的杰出詩人，才能完美地再現(xiàn)拉格維斯特的詩意。

訪問瑞典歸來，自那之后，幾年時間里《黃昏大地》成了我不時閱讀的書。我非詩人，也非翻譯家，但我喜歡這些詩，甚至心血來潮，用大半年時間，斗膽將整部詩集譯成中文。

當(dāng)年，我翻譯它們不是為了發(fā)表，而是打印出來，分送給周圍的朋友，希望也能欣賞到這些有著優(yōu)美意象和深邃宗教感的作品。謹(jǐn)將舊譯略加修訂，集中發(fā)表，求教于熱愛詩歌的讀者，希望能有更多朋友如我一樣喜歡它們，從中找到各自的感覺。

人都會漸漸蒼老。面對生命的流逝，當(dāng)步入老年之后，人常常會產(chǎn)生許多過去從未感覺到的東西。無論憂慮，還是惶惑，或者坦然，心中的景象必不同于從前。拉格克維斯特是在六十歲之后感受到生命的黃昏。在黃昏中，他回望身后的路，希望尋找精神的所在。

于是，整個詩集便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宗教情緒，因?yàn)樗炎约海?dāng)然也包括他所生活的人類，置放在廣袤宇宙之間，仰望著設(shè)想的上帝，從那里尋找出生存的價(jià)值，尋找生命的意義。

已是黃昏，人消融于

落霞。

于是，他把一切拋棄。

思想收起蜘蛛網(wǎng)般的帳篷，

心靈忘卻曾感覺過焦慮。

孤寂的徘徊者丟棄他的營地，

沙漠會匆匆將它掩埋，

他繼續(xù)旅行在寂靜的夜晚，

神秘的星辰為他指引。

讀這樣的詩歌，我有時想，生命黃昏季節(jié)，執(zhí)著于一種形而上的思索，可能正是西方文化老人與中國文化老人的一個區(qū)別，這也是兩種文化的不同。

我們所熟悉的老人，似乎很少能像拉格克維斯特那樣，把自己的生存與精神上的上帝聯(lián)系在一起，用這樣的尋找，充實(shí)逐漸衰老的身軀，缺少這樣的思索，缺少形而上的追尋，會不會從而顯得對生命另一層面的認(rèn)識，也就由此有所欠缺？

所有都存在，惟獨(dú)沒有我。

所有都依然存在，草地間雨的芬芳

仍如我記憶，樹叢間風(fēng)的聲音，

云的飛翔，人類心靈的躁動。

惟有我心的躁動不再存在。

拉格克維斯特在對上帝的尋找中得到了心靈的安靜，他的理想境界，也許就是不再對生活煩擾與心的躁動。

后來，讀到北島翻譯的《北歐現(xiàn)代詩選》，其中，包括拉格克維斯特的幾首詩。《當(dāng)你用溫柔的手》一詩，頗能反映詩人在孜孜以求之后獲得的心靈安靜，這里不妨將之視為對《黃昏大地》詩集的一個注解：

當(dāng)你用溫柔的手

合上我的眼睛

我的周圍都是光明

像在一個充滿陽光的國度

你想把我淹沒在黃昏中

而一切變得光明！

你所贈與我的一切

都是光明，僅是光明。

拉格克維斯特的詩，無須外行的我來解說。不同的年齡，不同心境，對它們的理解想必也會不同。

“黃昏大地”，一個富有詩意的意象。我們每個人都會走進(jìn)這種情景之中。

宇宙之間，天空與大地之間，朝陽與黃昏之間，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棵樹，一片樹葉，一縷草葉呼吸的氣息，消融于黃昏大地。

仰望天空，光閃爍，云飛翔……

拉格克維斯特詩歌六首

（PAR LAGERKVIST，1891-1974）

之一

有一天你會成為生活于悠遠(yuǎn)往昔的某人。

大地會記住你，如同它記住草地森林，

枯葉。

如同土壤記住，

如同山巒記住風(fēng)。

你的平靜將如同大海永無窮盡。

之二

影子滑過我的大地，

熄滅光的形狀。

山巒升起它們寂寞的峰頂。

峰頂上，火留下灰燼。

無鳥荒地。誰曾生存于此？

熄滅的火把出現(xiàn)在山谷，

空寂山谷。

火把，火已熄滅在空寂的空間，

一個沒有早晨沒有黃昏的空間。

之三

拋棄，被黎明的天空和星辰，

夏日草地，清新春雨，

被一切生命源泉拋棄。

被拋棄。

他們都已逃走，我所有的朋友，

夏日的風(fēng)，早晨綴滿露水的青草，

森林雨后淡淡芬芳。我孤獨(dú)一人。

所有生命源泉

已陷入沉寂。

拋棄。拋棄。

走進(jìn)黑暗、輕柔、慈悲的路通往哪里？

哪里是生命大地圍墻的出口，

窄小的出口人們必須低縮他的頭？

之四

我想知道

卻只允許詢問，

我要光

卻只允許燃燒。

我渴求獲得神圣

卻只允許活著。

我抱怨，

卻無人理解我的傾訴。

之五

我的渴望不是自己的。

它如星辰一樣古老。

曾像它們一樣

誕生于無，

誕生無邊無際的空間。

樹叢間的喃喃細(xì)語，

拍打岸邊的浪潮，

遠(yuǎn)方高聳的山巒——

它們激發(fā)我的渴望。

并非為了這里的一切。

為了無比遙遠(yuǎn)事物，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

早在大海之前，早在山巒之前，

早在風(fēng)之前……

之六

巨大的天使一個個飛來

將墻推倒

自由，自由奔向

所有靈魂，

我的靈魂，

你的靈魂。

于是，所有桎梏化為碎片

匆匆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刺耳得無人聽見，

我們卻能看見桎梏化為水晶碎片。

完美時代隨之出現(xiàn)眼前，

整個天空滿溢平靜，

墻坍塌之后的平靜，

騰升天空的平靜，

自由的平靜

永無終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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