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6月13日晨霧尚未完全散盡,我們便驅車前往湖北蘄州古鎮。只見車窗外遠處雨湖的輪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恍惚間仿佛看見那位背著竹簍的老者,正踏著露水走向龍峰山的狻猊洞。四百年前,他在此處尋訪蘄蛇的蹤跡。而今,我循著他的足跡,叩響了李時珍紀念館的朱漆大門。
甫入館區,迎面撞見一座四賢牌坊。九米高的紅砂石坊額上,“六朝文獻”與“兩鎮干城”的鎏金大字在晨光中流轉,仿佛在訴說李氏家族四代人的風骨。穿過牌坊,本草碑廊如展開的古籍長卷,九十六塊黑大理石碑鐫刻著《本草綱目》的草木圖譜。我試著用指尖輕輕撫過石碑上“龍頭虎口,黑質白花”的蘄蛇紋樣,忽覺石面沁出絲絲涼意——這涼意里,是否還殘留著李時珍當年在龍峰山巔觸碰蛇身的溫度?
碑廊轉角處,一組明代醫藥器具復原陳列令人駐足。青銅藥碾泛著幽光,碾槽內還殘留著模擬的草藥碎屑;鎏金藥秤的秤桿纖細如絲,秤盤上擺著微型砝碼,秤星竟以珍珠鑲嵌。最精巧的是那套錯金銀藥匙,匙柄雕成靈芝形狀,匙口薄如蟬翼,讓人想起《本草綱目》中“制藥貴在精純”的箴言。
步入紀念展廳,青銅香爐騰起蘄艾的輕煙。玻璃展柜里,不同版本的《本草綱目》層層疊疊,最古樸的業堂本泛著茶漬般的黃,書頁間夾著干枯的曼陀羅花瓣;最現代的線裝本仍散發油墨香,扉頁印著二維碼,掃碼即可聆聽專家解讀藥方。忽然瞥見一冊手抄本,蠅頭小楷間夾著干枯的艾葉,墨香與藥香交織,恍若看見李時珍在雨湖畔的草廬中,就著月光謄寫藥方的剪影。
展廳中央的全息劇場正在重現《本草綱目》成書場景。光影交織中,李時珍伏案疾書的身影忽明忽暗,案頭堆滿竹簡與藥材標本。當投影切換到“水部”章節時,展柜中的明代水甕突然泛起漣漪,虛擬的雨水從甕口傾瀉而下,在地面匯成《本草綱目》中記載的“半天河”“節氣水”等三十六種水的圖譜。孩子們伸手觸碰光影中的水滴,竟真的感受到涼意沁入指尖。
在“采藥工具”展區,一組等比復原的明代采藥裝備令人驚嘆。牛皮藥囊上繡著八卦紋樣,囊中分裝著銀針、藥鋤、羅盤;竹制藥簍的背帶纏繞著苧麻繩,繩結處系著避蛇的雄黃香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柄玄鐵藥鋤,鋤頭刻著“踏遍青山”四字,鋤柄磨損處露出深褐色的包漿,仿佛還沾著四百年前的泥土。
穿過藥物館的雕花月洞門,百草藥園的芬芳撲面而來。六千平米的園圃里,薄荷在風中搖曳,金銀花攀著竹架綻放,最惹眼的當屬那片蘄艾田。艾草葉片肥厚,葉背白霜如雪,正是《本草綱目》所載“七月采葉,陰干搗末”的上品。蹲身輕嗅,清苦的香氣直沖腦門,恍惚看見李時珍帶著弟子,在艾田里俯身采收的身影。
我們拾級而上,李時珍墓園靜臥在鳳凰山麓。青石牌坊上郭沫若題寫的“醫中之圣”四個大字,在暮色中愈發蒼勁。穿過六角紀念亭,大理石紀念碑前的荷花池泛著粼粼波光。碑后墓冢青草萋萋,碑前香爐青煙裊裊,幾位老者正在虔誠叩拜。
在墓園東側的“醫案長廊”,明代醫案手稿的仿制品沿墻陳列。泛黃的宣紙上,朱砂批注與墨跡交織,某頁醫案中竟夾著半片風干的橘皮,與《本草綱目》“橘皮入藥,陳久者良”的記載遙相呼應。長廊盡頭,智能屏可查詢李時珍親診的108例疑難雜癥,指尖輕觸病例編號,全息投影便重現當年的問診場景。
忽聞身后傳來童聲:“爺爺,李時珍爺爺真的嘗過那么多藥嗎?”轉身見一老一少駐足碑前,老人撫須笑道:“他嘗曼陀羅醉倒三日,嘗斷腸草吐血七升,就為記下‘味苦寒,有大毒’。”孩童瞪大眼睛:“那他不怕死嗎?”老人指向墓碑:“你看這‘醫圣’二字,便是用命換來的。”這時,飛鳥掠過墓園,把這番對話帶向遠方。
在“藥膳文化展”,我看到明代食盒中的藥膳模型栩栩如生:天麻燉雞的湯盅冒著熱氣,枸杞蒸糕上點綴著金箔,最精致的是那道“蓮子百合羹”,瓷碗邊緣雕著《本草綱目》的蓮子圖譜。展柜中陳列著李時珍手書的《飲食譜》殘卷,泛黃的紙頁上,蠅頭小楷記錄著“食養之道,貴在時序”的養生智慧。
觀展后漫步。湖風送來艾草香,忽覺這方水土的靈氣,原都藏在李時珍的筆墨間。他嘗百草、著醫書、濟蒼生,最終將自己化作一株藥草,在蘄春的山水間生生不息。我忽然懂得:所謂“醫圣”,不過是將畢生心血熬成湯藥,喂給這片土地的赤子。而今這湯藥已化作文化基因,流淌在每個中國人的血脈里——那些碑廊里的草木詩行、展柜中的時光琥珀、藥園里的芬芳秘境,皆是“醫圣”留給后世的永恒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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