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杜江茜 喻言重慶攝影報道

這個夏天，四川美術學院的2025年畢業生作品展，或許是最受矚目的藝術展之一。

受關注的原因還是展出的作品——油畫《禱》被媒體評價為重慶人自己的“蒙娜麗莎”；木雕《木糖純》憑借對童年零食幾乎“以假亂真”的還原備受驚嘆；還有以50萬張紙疊的雕塑《疊愿》，在9米高的墻上呈現的雕塑《一百個人的孤獨》……從5月中旬開展至今，在各種社交平臺上，總能刷到對于這場畢業展各種現場探館、作品賞析的視頻。

川美畢業作品展上的人群（圖：周舒曼）

更為實感的，開展以來川美美術館內人頭攢動。據校方統計的數據顯示，截至6月11日，僅“四川美院美術館”入館預約小程序單日頁面打開次數就超27.9萬次。6月12日，重慶市氣象臺發布今年首個高溫橙色預警信號，而在學校的公眾號上，這一天的參觀名額，乃至到周末的預約，都被一搶而空。

6月14日，川美美術館內看畢業作品展的人群

這種熱度，呈現著藝術和大眾之間的一種共鳴。

近萬件參展作品里，有著1500多名畢業生年輕視角下的世界，豐沛輕盈，萬般可能；而流動在參觀人群之間的，是千百種對于藝術的理解、解讀和喜愛。

6月12日，四川美術學院官微發布消息，確認正在進行的2025年畢業生作品展將延期延時開放。公告寫道，“以積極回應全國廣大觀眾持續高漲的觀展需求?！?/p>

——這些畢業設計里的青春，正被好好收藏進無數人的回憶。

藝術與流量

“其實一開始完全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傳播效果?！卑茬魇怯彤嫛抖\》的作者。在這件作品中，少女祈禱的典雅，與當下消費語境下的喧囂形成強烈對比，加之纖毫畢現的筆觸，成為川美本屆畢業展上最出圈的作品之一。

作品《禱》有多火？

有網友分享說，當計程車司機聽到自己的目的地在大學城時，第一反應就是問是不是去看“那幅畫”；有人拍攝下早上9點開展后，一分鐘內在畫前就聚集的人群；在關于這件作品被高價購買的信息中，甚至有人羅列出價格和升值空間……

對此，安琪說自己有種驚喜和不真實感。她習慣長時間沉浸在自己的創作中，整個《禱》的完成大概持續了兩個月左右，從春天到初夏，她的世界只剩下這一件事。直到畢業展開始幾天后，有同學告訴她“你那幅畫好像在網上火了?！?/p>

在作品《禱》前，站滿了慕名而來的參觀者（圖：周舒曼）

安琪幾乎看完了所有留言，這位將繼續在川美深造的女孩婉拒了很多采訪和活動邀約。她很清醒，自己的創作才剛剛起步，“我想嘗試更多元的媒介和語言，同時保持對現實生活的敏感與思考?！?/p>

事實上，這場畢業展上所有熱門作品的作者，對于蜂擁而至的流量，都呈現出一種感謝和克制的態度。

“你問我什么時候覺得作品火了，大概是絞盡腦汁解釋什么時候發現作品火了的現在?！泵缂盐凳堑袼茏髌贰兑话賯€人的孤獨》的作者。這是一個令人驚嘆的作品，9米高的展墻上，100個人物以攀爬、掙脫、抓取等姿態交織。苗佳蔚在作品介紹中將此概括為“將個體經歷的絕望轉化為集體性的孤獨寓言。”

站在《一百個人的孤獨》下的參觀者（圖：周舒曼）

這是個說話細聲細氣的女孩。在整個作品的創作中，她經歷了從個體形態到空間關系的循環探索，從大漆反復過敏到選用腰果漆的材料適配突破。直到布展當天，恐高的她得知被分配到高達九米的墻面時，原有的布置形式需要徹底推翻，于是，她和工人花了6個小時完成新的設計和布展。

“那一刻我意識到，創作具有延伸性，貫穿于每個階段，也包括觀眾的解讀。”苗佳蔚發現，《一百個人的孤獨》在觀眾心中有了至少三種解讀：一百人共同的孤獨、一百個人的百種孤獨、以及當你身處一百個人之間依舊感到孤獨。

作品《一百人的孤獨》，展區是一面9米高的墻

苗佳蔚驚喜于這樣與受眾的共創，她克制于自己對作品內核的過多講述，因為在她看來，“藝術沒有標準答案，這些是屬于觀眾的創作，也是作品的一部分。”

共鳴

和苗佳蔚有同樣感受的，是木雕作品《木糖純》的作者徐思琪。她的作品是掛在美術館墻上的一串零食，這是所有人對于童年小賣部的共同回憶。有參觀者笑稱，“以為把零食掛在這里搞行為藝術，結果一看，居然是木雕出來的。”

于是，面對這個作品，有人解讀出童年，有人感受到時間，還有人單純覺得作者呈現了木雕的諸多可能性。

木雕作品《木糖純》，喚起了很多人關于時間的回憶

作為作者，徐思琪覺得真實不在于作品的寫實形象，而在觀者的內心。她講述了自己在小城游玩時，無意闖入的老式小賣部，被昏暗燈光和懸掛的小零食糖果賦予的靈感；也分享在雕刻過程是對景寫生，手工雕刻，以及通過分析視覺誤差的營造方法，畫出空間感。

對于《木糖純》，她透露其實作品的闡釋其實還有很多，但一直沒有發布什么，“因我相信作者應從作品中退場，不愿用理論消解作品的輕盈?！?/p>

簡單數語，是年輕創作者對于受眾的尊重和珍視。一位從川美畢業多年的校友在談及今年作品展的火爆時，覺得除了當下資訊發達，相關作品在網絡上形成熱點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作品的真誠，“在這種快節奏時代，學生沉下心來用幾個月去打磨一件作品，這讓作品本身就帶有弧光?！?/p>

重視畢業展，這幾乎是川美每一屆畢業生的共鳴。作為在全國藝術院校中首創的畢業展，川美畢業展自2005年舉辦以來，今年已經是第21屆。對于大多數川美學生而言，這不僅是他們的作品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展示在大眾面前，更是對于自己本科階段結束的一個儀式。

“可以說，我在畢業季最重要的事就是完成畢業設計?！弊鳛榈袼鼙究飘厴I生，簡珊珊在畢業作品用了50多萬張紙，發動20多位親友，完成了作品《疊愿》。

作品《疊愿》用了50多萬張紙，近兩個月完成

“那兩個月多里，我的所有時間都圍繞這一件事。”作為設計者，簡珊珊將祈福文化融入雕塑，以疊紙組裝成塔。在通過設計方案后，她立刻開始給家人朋友打電話，號召大家一起開始疊紙。5月中旬入場布展時，最大的一幅作品用了4天才完成組裝。

作品《疊愿》被評價具有“幸福感”

到了評分當天，一個雕塑的主體的鋼架突然斷了，此時距離評審開始只有一個小時。于是，他們立刻拿著鋼圈去鋼鐵廠重新焊接，來回大約40分鐘。最終，這邊剛剛組裝完成，下一秒評審老師就來了，“極限布完展嚇得我腿都軟了?！敝钡浆F在，談及此，她都心有余悸。

“生命是永恒的故事書”

所幸，所有的虛驚一場都成為藝術的“小彩蛋”，如今，在川美畢業展現場，從作品延伸而出的故事仍在繼續。

有人形容，作品《疊愿》有種幸福的氛圍感，也有人站在《一百個人的孤獨》下，長久仰望；一位寶媽專門請假，帶著孩子當天往返成都重慶極限看展。她覺得，3歲小孩肯定看不太懂，但希望能為孩子留下關于美的記憶，說得再深刻一點，希望未來的他能擁有感知美的能力。

有人在現場的留言冊中寫道，“比技法更重要的，是對生命經驗的敏感度。”

這條留言是寫給羅貴篩的繪本《聽見》。在所有宏大敘事的個性化表達中，她將自己的繪本作為一份特殊的禮物，在繪本首頁，她寫著，“謹以此書獻給我的父親——羅順寶，我們都會好好的?！?/p>

羅貴篩和她的作品《聽見》，這是一份送給去世父親的禮物

親人離世是一場漫長潮濕的大雨。羅貴篩記得，在那個平凡的晚上，她突然夢見父親從貴州來重慶看她，手上是為挑食的她帶的很多肉。然后電話響起，夢境抽離，噩耗傳來。

從大一時，父親在意外事故中去世，到大二她開始從情緒的泥潭里自我拯救，再到如今的畢業作品，羅貴篩覺得自己完成了一次正式的告別。

她在繪本里，以干凈的鉛筆彩繪為主，講述了在中元節，自己和父親的短暫團聚。他們一起聽風吹田野，看日出日落，然后坦然告別。她將這個作品定義為是對孩子的“死亡教育”，期待讓家庭共同建立健康的生死觀，“這是一本送給我父親的告別書，他的名字在我翻動生命扉頁時沙沙作響?！?/p>

對作品《聽見》的留言

在作品的展示臺上，留言冊已經寫滿了兩個本子。有人寫了兩頁紙，細細講述自己相同的經歷，也有人祝福她能幸福生活下去，有人評價“這是一個真摯的作品，你成長得很好?！?/p>

如是這般，青春夢想、鄉土情節、煙火市集、民間故事……如川美畢業展的介紹中所言，1500余名川美本科畢業生，用自己的創作閃耀出1500余束光芒。

這份介紹用動情的筆觸寫道，這些個體敘事并不渺小，它們印證著藝術最動人的力量在于折射社會的千萬種真實；也見證著一個個年青學子正在成長為“作品里有人民”的“人民藝術家”“人民設計師”。

是告別，是開始

或許，只有畢業很久的人能夠講述這場畢業展對他們長久的影響。

川美版畫系2007級的畢業生Lee，仍舊記得自己用了一學期去完成的畢業作品。那是12張銅版畫組成的系列作品，以不同年代記錄時間的不同物件為主題。

直到畢業已經14年后的現在，他還能對自己的創作靈感娓娓道來，“那時候覺得，從高考的奮斗到考上夢想學校，然后轉眼到畢業季，時光如梭，更是如刀，我就想展現在時間到底是什么具象的東西，而記錄時間的物器隨著時間推移在改變，我想以此提醒受眾思考時間的意義?！?/p>

這是Lee覺得意義特殊的一次參展，是對自己學生生涯的總結，也是作品第一次對面更為廣泛的受眾。通過作品旁的聯系方式，有人專門給他打電話交流作品的感受，“真是特別美好的回憶。”

川美畢業作品展上同樣吸引了很多小朋友

川美數字媒體藝術專業的2018級的梓嫣，畢業參展作品是自己設計的一個APP，“現在看來真的很青澀?！睂λ?，這次展覽更重要的意義是同學之間的交流和學習，“我記得最清楚的是，當時視傳班有個同學做的是字體設計，介紹牌旁邊寫的已被方正字庫收錄，覺得太牛了?！?/p>

對于她而言，畢業展上認識了平時低調的“牛人”，以及對待一個作品或者論題的從無到有的思維方式。

對此，畫出了《禱》的安琪，形容完成畢設作品的過程，就是一次扎實的訓練，“不僅幫我更加準確地捕捉畫面細節，也讓我在寫實技法的表達中有了更多真實的感受，讓我的畫面更有說服力，也更接近我內心想要表達的那種‘靜止中有張力’的感覺?！?/p>

一次畢業展，是告別，也是開始。

站在作品《一百個人的孤獨》下，誤打誤撞進入雕塑專業的苗佳蔚坦言自己如今已經完全喜歡上了這個專業，對于接下來的研究生生涯，她寄語自己要“卑以自牧，篤行不怠”。

如同對作品《疊愿》的評價中出現的“幸福感”一詞，作者簡珊珊是個會安靜去感受生活的女孩。面對有人說《疊愿》中使用的三角插就是生活中很簡單的手工藝，不夠藝術，她坦然道，自己的藝術創作就是從日常的生活中發現有趣的事物， “生活中很簡單的事情也能做得很有力量很有趣味，希望未來我能繼續做一個熱愛生活的藝術工作者。”

還有羅貴篩，如她在作品中所言，在畢業展結束后，會將繪本焚燒給天上的父親，以此告訴他，“我畢業啦！我現在很好。”

（記者曹菲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