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在作詩方面會受到人工智能引領的觀點,可能有人覺得難以接受,但這一事實已經出現,我們只能面對,無法回避。
原文 :《僅將AI定位為“工具”是不充分的》
作者 |金中(西安交通大學)
圖片 |網絡
AI能夠成為人類作詩工具的觀念,現已被廣泛接受。本文想談的是,AI不僅能夠作為人類作詩的“工具”,還有望成為人類作詩的“老師”,起到引領的作用。我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這方面的嘗試幾年前早已有過,通過實踐得到了印證。
“中太郎”
2019年起,我在西安交通大學與計算機領域專家合作,摸索用人工智能生成日本和歌。“和歌”是以古日語“57577”音表達的日本傳統詩歌體裁,歷史悠久。我們構建了20多萬首古典和歌的數據集,用深度學習的方式,次年設計出程序“中太郎”。其詩作符合古日語復雜的語法規則,并具有一定的藝術特色。日本共同通信社記者請日本詩人鑒定認為:“這些AI和歌表達自然,收入古代的《萬葉集》也不為怪,優于日本的和歌AI。”對其給予了較高的評價。2021年,我通讀了近1萬首“中太郎”生成的AI和歌,從中挑選出500首相對有個性的作品。AI雖然學習的是古典和歌,但沒有停留在模仿的層面,我意識到這些有特色的AI詩作也許能給人類作詩帶來啟發。
日本人自古受中國影響,一直有使用漢語文言創作中華詩詞的傳統,將詩詞稱為“漢詩”。石倉秀樹是日本當代漢詩社團葛飾吟社《梨云》雜志的編輯,學識淵博,詩才敏捷,迄今創作各類詩詞超過6萬首,還能理解用古日語表達的AI和歌。于是我做了個試驗:請他把我挑選出的500首AI和歌分別改寫為中國的五言絕句。石倉先生用了幾個月時間,以這些AI和歌為基礎進行了二次創作。
例如,有首“中太郎”的和歌意為“在水上/只有光腐朽了,/我看著那同一個盟誓的月亮啊”(我采用三行現代短詩的形式直譯AI和歌,以便讀者了解其原貌和內部結構)。石倉先生將該作改寫為五言絕句《黃昏憶舊》:“翁媼蕩游船,黃昏光欲滅。仰天懷往時,海誓山盟月。”描寫了一對老年夫婦在黃昏時乘坐游船賞月,回憶當年月下盟誓的場景。AI和歌中的“水上”表達為游船所漂浮的河流或大海。“只有光腐朽了”被轉化為人類讀者可以正常理解的將要逝去的夕陽。“同一個盟誓的月亮”被簡潔地表達為結尾的“海誓山盟月”。這首絕句感慨歲月流逝,夕陽的光輝也快要散去,但兩人的感情和天上的明月一樣沒有變化,謳歌了夫妻之間永恒的愛,令我非常感動。
又如另一首“中太郎”的和歌“紅葉飄落/在山上烈風的惡作劇中,只有紅葉無從知曉”,將紅葉飄落的自然現象擬人化地視為山上烈風的“惡作劇”,以俯瞰萬物的眼光,表達了對紅葉的悲憫之情。石倉先生將其改寫為絕句《草庵夜雨》:“狂風終夜雨,不懼毀茅廬。但有明朝嘆:青山紅葉疏。”選用了AI和歌前半部分的“紅葉飄落”和“山上烈風”素材,對詩作主人公的心理活動做了重點描寫:自己的草庵即使被風雨打壞也不要緊,唯獨擔心的是明天早晨紅葉飄零。以類似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場景,表達了近乎孟浩然“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的風雅之情。
2022年,我又挑選了100首“中太郎”之作編為AI和歌集《寒霜的聲響》,把50首石倉先生改寫的五言絕句編為詩詞集《青山紅葉疏》。兩部詩集作為葛飾吟社《梨云》雜志紀念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的附錄在日本少量刊行,寄贈給了從事中日文化交流的友好人士。石倉先生在《青山紅葉疏》的后記中寫道:“即使我的六萬余首作品終將消逝,留到最后的也將會是這《青山紅葉疏》的五十首”,將該集視為自己的代表作。在我個人看來,《青山紅葉疏》的詩作代表了石倉先生最高的藝術水平,放在日本當代漢詩整體中也屬于佼佼者。這些詩作或將AI原作的內容做了全面移植,或是選用了其中的關鍵詞語。正是得益于AI和歌首先提供了基本素材,加之石倉先生補充的創意,使其得以問世。在這一“人機共創”的過程中,AI發揮了引領的作用。這可謂千百年來中日文化交流中前所未有的嘗試。石倉先生的改寫,可作為人類詩人向AI學習的早期例證。
“華七”
AI詩作獨特的藝術性,在不同語言中均有體現。2023年起,我帶領西安交通大學“東亭詩社”的學生詩詞愛好者摸索用人工智能生成中華詩詞。我們設計的程序“華七”,以100多萬首中國古典詩詞為數據集做了深度學習。2024年初,我讓程序以李白詩作的首句為基礎生成了近1萬首格律詩作,并從中挑選出100首編為人工智能詩詞集《AI遇見李白》,新近由華文出版社出版。這些詩作韻味典雅并富于想象力,其中有一首很特別:“白發三千丈,生前卻是誰?一條街上骨,猶未斷思維。”街上的一根骨頭引發尋思自己的前生到底是誰,頗有后現代的荒誕色彩。
人們容易認為,學習人類詩作的AI,其詩作只是對人類詩作的模仿,缺乏新意,無法打動人。其實,AI的思維方式屬于“黑箱”,有別于人類,我們并不清楚其究竟是什么。通過閱讀“中太郎”和“華七”的大量詩作,我深切地感受到,AI詩作中有些獨特的構思超出了人類詩作的框架,這些能夠給人類的文學創作提供全新的養分。就像AI“阿法狗”問世之后,專業棋手紛紛模仿其招法,給圍棋的發展帶來重大變革一樣,今后AI在作詩方面,也有可能成為人類之師。
“詩言志”,詩歌一直被認為是表達情感的專屬。沒有情感的AI所生成的詩作能否引發讀者情感的共鳴?人機共創的詩作,其情感又該如何定性?這些都是今后有必要深入探討的話題。人類在作詩方面會受到人工智能引領的觀點,可能有人覺得難以接受,但這一事實已經出現,我們只能面對,無法回避。“工具”一詞多少含有“輔助性”“副次性”的意味,將AI僅僅定位為人類作詩的“工具”是不充分的,就像我們把自己受教過的老師稱為“工具”不夠尊敬一樣。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于社會科學報第1955期第8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潘 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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