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馬伯庸暢銷小說《長安的荔枝》改編的同名劇集正在熱播，劇集上線之后，該劇的服化道引發了關注。劇集對于盛唐晚期天寶年間的生活場景和物質細節進行了還原，有文物愛好者一邊追劇一邊扒細節，發現劇中的服裝、建筑乃至酒壺、酒杯等，都有真實的博物館文物參照。

《長安的荔枝》劇照

澎湃新聞采訪了該劇歷史服飾考證顧問陳詩宇。陳詩宇是服飾史、工藝美術史學者，2006年起創建古代服飾研究復原團隊，與各大博物館、院校合作展開古代服飾形象復原和科普。他曾擔任中央電視臺《國家寶藏》、電視連續劇《清平樂》等數十檔影視節目歷史服裝設計指導，也是龍年春晚節目《年錦》的服飾復原指導。

陳詩宇說，該劇的服裝設計工作至少持續了三四個月，運用多項最近一些年的考古成果，總體風格還原了盛唐對豐腴蓬松、張揚寬大的服裝美學追求，也在影視劇中罕見地還原了唐代“暖耳”、披襖、半翻髻等歷史裝束，并且對嶺南服飾進行了基于歷史資料的想象。

《長安的荔枝》劇照

盛唐氣象與“時尚滯后”

《長安的荔枝》劇情設定的天寶十三載，正是盛唐轉向中唐的節點，當時的美學仍流行豪放張揚，服飾基本都有寬大、艷麗的特征，頗為符合我們想象中的盛唐氣象。

隋唐常服正式確立紫紅綠青的品服序列，《長安的荔枝》里出現大量男性常服襕袍，上林署九品低位的李善德（雷佳音飾），使用的是青色小菱紋樣圓領。唐代圓領不同時期廓形審美不一，盛唐進入一段以豐碩為美的階段。在從西安附近出土的大量天寶時期陶俑及壁畫中可以看到，松弛而寬闊的圓領袍衫是一時風尚，較為寬松的盛唐式圓領被大量用在《長安的荔枝》中。

九品低位官吏李善德穿青色小菱紋樣圓領襕袍，符合紫紅綠青的品服序列

劇中人物長安十七娘（張天愛飾）出場造型中，披了一件淺青大寶花錦披。陳詩宇說，披袍也是盛唐流行的單品，披袍有袖子，但一般不穿進去，而是披在外面。十七娘這件外披的原型是收藏于日本正倉院的盛唐大寶花錦，這是存世尺寸最大的唐代寶花錦。前幾年，陳詩宇的團隊根據正倉院的藏品復原了這件寶花錦，這次正好用在了劇中。“這件織錦的顏色很艷麗，我們覺得跟十七娘的風格很搭，所以給她穿很合適。”陳詩宇說。

十七娘身穿淺青大寶花錦披，是復原自正倉院盛唐大寶花錦

在絲織工藝蓬勃發展的唐代，人們對于服飾和時尚空前關注。如陳步云在《唐風拂檻：織物與時尚的審美游戲》中所說，“在唐代的社會生活中，幾乎沒有任何一個領域的人對紡織品及其生產和使用毫不關心。作為個人和國家價值的終極體現，紡織品在實現權力、財富、身份等方面都有明確且公開的中心地位。以上重要性使唐朝紡織品在今天能為人們所見，我們可以看到其殘片在精英群體的墓葬中保存，在唐帝國西部邊境的敦煌藏經洞中以佛經裹布及巾旗的形態塵封千年直至20世紀初被發現，在皇家寶庫中被視為珍貴文物妥善保管。”

唐代嶺南怎么穿

陳詩宇提到，在籌備中，導演曹盾便提醒，嶺南與長安應該有“時尚的滯后”。盛唐長安潮流匯聚，服飾時尚演變的速度也最快，但相距五千里的嶺南，其風尚應該略遲滯于長安。從天寶時期前后的南方考古實例中確實可以看到，兩京之外的地區，存在時尚滯后或未大規模追求極度豐腴蓬松的情況。在初期設定中，設計團隊便希望把長安與嶺南的特征稍作區分。

“時尚變化最快的應該是發型，就像今天一個流行的發式出來，很快全國的托尼老師都學會了。在設計嶺南的服飾時，我們相對于長安會稍微后退一點。”陳詩宇說道。在劇中，作為嶺南空浪坊的坊主，云清的服色依然選擇了相對華貴明艷的色彩，以及五彩夾纈紋樣，但造型上沒有采用天寶后期長安蓬松雍容的發髻，而是稍早數年，大約是開元末年相對收斂的發式。

李善德妻子的發式，為蓬松雍容的長安風尚

嶺南云清的發式是開元末年風格，相比長安相對收斂

在影視劇中，我們見到的多是層次豐富的錦衣華服，很少見到氣候炎熱的嶺南怎么穿。《長安的荔枝》有大量劇情在嶺南發生，但廣東地區極少有盛唐時期的出土資料，尤其是盛唐時期服飾資料，幾乎找不到現成的參照。

陳詩宇提到，對于嶺南服裝的設計，設計團隊一方面基于文獻資料進行了復原，另一方面也參考了現有的影像和考古資料。比如，考古資料和壁畫中有長安、洛陽地區平民服飾的展現，一般都是“減配”版的唐代服飾，可以合理推測，炎熱的嶺南地區或許是類似的穿法。

嶺南“清涼減配版”服飾

“一套完整的唐代常服一般包括袍衫、半臂、汗衫、裈袴，過去我們曾做過仔細地解析。但不同季節氣候下，也可有繁簡不同搭配。外出或氣候偏寒時，可用綿裘、外披，加長袖、暖耳，暑熱時可用單衫，甚至非正式場合也可以單穿半臂、汗衫。”陳詩宇說，這次在嶺南服飾的設計中，大量使用半臂、汗衫，下裝也更加輕松清涼。

首次復原的唐代風尚

十七娘出場造型的碩大發髻令人印象深刻，她的發髻成功復刻了一些唐代仕女俑的發髻造型。

陳詩宇提到，天寶年間，長安流行極蓬松的鬢發與發髻，衫裙濃烈張揚，這在一些唐代陶俑中有明確的展現。十七娘出場的發型，采用了天寶盛行款加上高大的半翻髻，這在影視劇中之前展現較少，體現了當時最頂級的女性審美。這樣大的發髻需要假發的支持，靠本身的發量難以實現。文獻中記載，楊貴妃便使用“義髻”。當時大唐還從新羅進口假發，證明使用假發也是一時風尚。

披襖的大范圍使用，也是唐代背景影視劇的首次。劇中，右相、云娘、十七娘等有一定身份的角色，出場時經常身披顯示身份的大襖。劇中右相出場時，不僅身披大襖，耳朵上還戴著十分吸引眼球的“耳捂”。陳詩宇說，唐代的“暖耳”是近年新發現的唐代服飾資料。長安位于西北，冬季寒冷，戴“暖耳”也是情理之中。前幾年，他們復原出了暖耳，這次也是直接拿過來用在劇中，是影視劇中首次呈現“暖耳”實物。

右相出場造型的披襖和“暖耳”，首次出現在影視劇中

中國國家博物館三彩披衣女陶俑，披袍被當作一件裝飾披在身上

影視劇背后的“中華衣冠”資料庫

《長安的荔枝》開播首日，文保人士唐大華就認出了多件有真實原型的道具。其中，鄭平安（岳云鵬飾）穿的一件聯珠馬紋錦袍，其紋樣細部，一對馬頭朝上、一對馬頭朝下，真實原型出土于吐魯番阿斯塔納墓群，目前收藏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青海都蘭也出土過類似紋樣的織錦。

劇中鄭平安聯珠馬紋錦袍細部

吐魯番阿斯塔納墓群出土的馬紋織錦

高州刺史何有光出場造型的衣服上織有對鹿紋。唐大華說，對鹿紋是常見的絲綢紋樣，但鹿的形態各有不同。何刺史這件與甘肅博物館館藏“對鹿織錦”相似度很高，美國芝加哥普利茲克也收藏有一件聯珠紋團窠對鹿紋掛錦，六年前曾在敦煌莫高窟舉辦的“絲綢之路上的文化交流：吐蕃時期藝術珍品展”上展出。

劇中何有光對鹿紋服裝細部

甘肅博物館館藏“對鹿織錦”

劇中服裝是如何找到這些唐代文物作為參照的？陳詩宇說，過去十幾年，國內相關團隊已經建立了龐大的數據庫，在全球搜集中國古代服飾資料，其中一些有紀年，如考古出土的織錦，會根據紀年分門別類填進數據庫。沒有具體紀年的資料，他們也會根據大致年代分門別類。

“比如天寶一年到十四年，我們都記錄了對應的文物。根據年份和身份、類型，將文物的資料收入數據庫。”陳詩宇說，為古裝影視劇做設計和顧問時，首先會根據“天、地、人、事”進行拆分。天，是年代；地，是地域；人，是身份；事，指的是劇情規定的場景和行動。當影視劇需要相關類型的服裝時，他們就可以根據這些分類，將紋樣、織錦材料等資料提供給服裝設計團隊，供其參考設計。

博物館級的細節還原

除了服裝，劇中大量道具也都有真實博物館文物出處。唐大華辨認出，劇中左相宴席上的胡瓶，就有多個博物館文物原型。類似的胡瓶在北方多地有出土，是異域舶來品，瓶中倒出的酒是紅色，顯然是葡萄酒，葡萄美酒吸管杯，洋瓶配洋酒。

劇中出現的胡瓶

山西博物院白釉人首執壺

鄭平安手里的葫蘆形酒壺也有原型，河北邢臺博物館和定州博物館都有類似器物。邢臺博物館所藏唐白釉葫蘆執壺樸素無裝飾，是唐代器物，定州博物館的酒壺刻了花紋，應是宋代器物，沿用了唐代器型。

劇中葫蘆形酒壺

邢臺博物館唐白釉葫蘆執壺

鄭平安手上拿的杯子，原型是唐代的吸管杯，杯子造型別致，沿杯壁附有一根可以出水的吸管。黑石號沉船上曾有這種杯子出水，收藏在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2020年曾回上海展出。國內在河南鞏義等地也曾出土過吸管杯。

劇中吸管杯

黑石號沉船出水的吸管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