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昊

探險、迷宮與前方：《敘事與再敘事》一文背后的故事

作者 |王路昊

作者單位 |西南交通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原文 |

拙作《敘事與再敘事——國家部委與地方政府在政策試點過程中的互動》發表于《社會學研究》2025年第3期。本文寫作、投稿、修改和發表的過程無疑是我學術生涯中非常寶貴的一段經歷。在論文不斷的大修過程中，我對于問題意識、學術品味等問題也產生了很多新的思考。借此編輯部邀請寫作手記的機會，也對論文寫作中的一些心路歷程進行一次更加系統地梳理。

一、一場唐·吉訶德式的探險

“你看那兒，桑喬·潘薩朋友，就有三十多個放肆的巨人。我想同他們戰斗”

——塞萬提斯《唐·吉訶德》

本文的選題源自于近年來我對于政策試點問題的不斷思考。特別是2019年以來，我開始系統地梳理過去調研過以及接觸過的一些政策試點的案例。與此同時，我也開始思考政策試點過程中話語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和發揮的相關作用。在此基礎上，我成功申請了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的資助，同時也陸續在國內社會學和公共管理領域中的一些權威期刊上發表了系列的論文。到了2022年左右，我在研究過程中逐漸認識到國家部委在政策試點中其實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這種作用并不能被當前學術文獻中常見的央地關系或條塊關系充分概括。比如，政策試點的成功開展在不少情況下并非得益于部委在項目制中所掌握的資源，因為有不少試點并非通過項目制來實施。地方政府在試點中的參與和配合也并非是制度或結構上自然而然的一種結果，因為在制度或結構上其實缺乏相應的具體設計和安排。相反，當面對不同部委開展的同類型試點時，地方政府掌握著實質性的選擇權和執行權。事實上，結合我掌握的相關資料以及在一些調研中獲得的線索，國家部委在政策試點開展中所實施的工作其實是富有技巧性和策略性的，而這種技巧性和策略性是圍繞著制度的創造、維系和改變展開的，這就與組織分析的制度主義中的制度工作理論頗為契合。最終，我也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案例來切入，也就是國家自主創新示范區（以下簡稱“自創區”）。此前，我已經圍繞自創區收集了不少相關的數據和資料，并且已經發表了三篇論文。事實上，對于自創區的研究和思考也是我產生本文問題意識的重要來源之一。

在發現這個研究缺口之后，我非常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相當冒失地選擇了以“部委如何引導政策試點”為論文選題，并嘗試從制度工作的理論視角切入。論文初稿在2022年下半年完成，經過初步修改后在2023年2月投稿到《社會學研究》。在初稿中，我表現出了一種唐·吉訶德式的天真與野心，我想要通過一篇文章把S部委所實施的各類制度工作（如身份工作、敘事工作、物質工作、關系工作）全部解釋清楚，并且還想討論這些制度工作組合背后的策略選擇機制。

經歷了一段時間的等待之后，我收到了第一輪外審意見。外審專家對于論文選題和理論思路進行了肯定性的評價。看到這些評價的時候，我是備受鼓舞的。但接下來，外審專家都提出初稿中的研究思路過于宏大，同時又沒有足夠的經驗數據以支持文章如此之大的野心。外審專家提出的相關問題和質詢也使我開始重新思考。是啊，我現在要討論的是國家部委的作用，怎么可以如此的盲目自信？如果相關的分析不能建立在扎實的數據基礎之上，那么整篇論文就將是無根之木，相關論點也只會顯得草率和不妥。一場探險以一種雄心勃勃而又相對幼稚的想法開始，但想完成這一段旅程，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必須走得足夠堅實。

二、如何在迷宮中發現“烏克巴爾”

“我靠一面鏡子和一部百科全書的幫助發現了烏克巴爾。”

——博爾赫斯《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

如何既保證經驗材料的充分性，又能夠對于國家部委在試點過程中的作用進行比較深入的分析呢？外審專家提供了一種思路：可考慮從符號入手，圍繞敘事工作展開分析，由此從一個切口出發，找到一些扎實的論據和研究發現。在確定了這一新的視角和切口之后，接下來幾輪的修改都圍繞著如何解釋清楚敘事的線索、過程與機制展開。在后續的多輪修改中，外審專家從敘事如何開展、敘事為何有效、敘事的證據何來、敘事的機制到底如何等等新角度不斷拋出了問題和意見。面對這些紛至沓來的審稿意見，我不斷重新思考研究的問題、價值和意義。論文的第二稿中，我從S部委的敘事出發，梳理出了四種故事類型；在第三稿中，我又補充了大量的地方再敘事的分析；在第四稿中，我進一步挖掘了敘事過程中的述行機制；直到第五稿，才最終確定了論文要從部地關系切入，討論敘事與再敘事的過程與機制。可以說，幾乎每一輪的修改都是大篇幅的重寫，而敘事分析（也包括其他的話語分析方法）其實很像是一種從線團一般的迷宮中重新梳理出線索和路徑的挑戰。這項工作不僅需要一步一步實現從編碼到故事情節提煉再到整體分析的耐心和功夫，還需要對于話語的結構和細節保持足夠的洞察和敏感。

在好幾次數據分析和論文返修的過程中，我都想起了博爾赫斯寫的《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在這里我很想簡單地分享一下這篇題目很長的短篇小說。簡而言之，小說講述的是虛擬的幻想世界如何入侵到真實的現實世界的故事。作為一個文學家，博爾赫斯借著這篇小說不僅想要去說明文學故事的復制和擴散是可以影響現實的，而且他還很可能更想要去展示這種影響如何和為何可能。因此，我認為在這篇小說中，博爾赫斯很可能已經洞察到了后來福柯、卡隆等學者所關心的話語和敘事如何影響現實世界的問題。比如，在這篇小說中，幻想世界在影響現實的時候，借助了百科全書這樣的代表著“知識”和“權威”的文本載體；幻想世界的生命力在于它形成了一系列的生動的故事，即使幻想世界的文化和邏輯與現實世界完全相反；故事中的世界在入侵現實的過程中，會伴隨著非人行動者的動員和重組，幻想世界中的物品開始出現在現實中是整個小說的轉折點和高潮；故事影響力的擴張往往根源于文本的不斷增殖，以及增殖過程中出現的大量的看似模糊沖突而又越來越具有真實感的轉譯，就像小說中借助“百科全書”所說的那樣，“鏡子和父親身份是可憎的，因為它使宇宙倍增和擴散”。我想博爾赫斯的這則短篇小說既是充滿想象力的，又給我們認識和看待敘事和話語等問題以重要的啟發。我們不僅需要認真對待分析的文本，揭示他們影響現實的過程和機制，還應該認真對待自己正在撰寫的論文，因為每一份正在被撰寫論文在將來都有可能在文本的互文、聯合和增殖過程中去影響現實世界。

正是循著自創區的故事被不斷敘事和再敘事的線索，論文最終聚焦到了部地關系之上，而非局限于最初設想的主要討論國家部委在政策試點中的作用。論文進而不僅更加完整地追蹤了部地在敘事互動中的過程和機制，總結了部地之間的“非協同性”的敘事特征以及他們對政策試點的影響，而且分析了部地雙方如何在政策試點過程中通過敘事獲得了各自的權力。在修訂過程中，我對于很多內容進行了壓縮和刪減。其中，壓縮和刪減較多的地方包括：一是一部分文獻綜述的內容，如制度工作的理論緣由部分被壓縮和略寫了。二是敘事分析的詳細流程被簡寫了，如編碼的過程和編碼表的詳細內容等被刪除。三是自創區試點中部地敘事互動的更多詳細內容和證據等也被大幅壓縮，總體而言部地的敘事互動部分呈現的是一個簡寫的版本。其中，略顯遺憾的是，我總結了一個表格來展示自創區試點中敘事與再敘事的過程，在刪減過程中它也被刪除掉了。現在我將它附在此處，希望可以幫助讀者更加直觀地厘清敘事與再敘事的復雜線索。

三、“往前走”

“一個人類最古老的玩笑：‘往前走，不管是哪兒。因為無論您往哪兒看，全都是前面’。”

——米蘭·昆德拉《雅克和他的主人》

帶著一種盲目的自信，我開始了這場探險。感謝外審和編輯部的包容和幫助，是他們看到了論文中可能的閃光點，并督促和鼓勵我在敘事與再敘事的迷宮中，去努力抓住了一點重新認識中國政府組織模式和行為的新線索。現在，論文《敘事與再敘事——國家部委與地方政府在政策試點過程中的互動》公開在了大家的面前，我所認為的這一點新線索是否值得引起新的學術文本的“倍增與擴散”，就取決于大家如何看待這篇文章了。對此，我既有一定的信心，當然也依然有些心懷忐忑。

無論如何，我相信，有三件事情應該被學界同仁們稍微多關注一下。其一，部地關系是重要的，它值得受到更多的關注，也不應該被央地關系或條塊關系遮蔽。部委的工作也是充滿技巧性和策略性的，部委的權威很多時候是這種策略性建構的結果而不是它的原因。我們應該去關注到這種策略和能動的過程以及權威性被建構起來的機制。其二，中國各級政府的制度工作都應該受到更多的關注。通過分析和理解制度被策略性地創造、維持和改變的過程，我們將更好地理解中國政府治理中的靈活性和韌性，由此也能進一步揭示中國政府治理中的獨特優勢。其三，敘事和話語在政策過程以及政府組織行為中的作用還有待被進一步研究和揭示。事實上，不僅敘事社會學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而且當前公共管理學界中有關“政策敘事”的研究也已經開始流行。敘事、話語等在政策中的作用在西方已經被提煉為“話語聯盟”“敘事式政策框架”等理論框架。但我認為，我們仍然需要意識到中國治理過程中的敘事和話語其實與西方存在著較大的差異。例如，本文指出敘事發生在國家部委與地方政府的互動之中，而在西方語境下，敘事似乎主要是面向著公眾、利益集團等受話者。又比如，我們應該意識到，其實政策文本本身也是部地敘事互動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非僅僅是敘事的某種目標。這些重要的問題、現象和機制都有待中國學者去進一步發現和分析。

論文最終能夠見刊，得益于不少師友的幫助。論文的種子其實早在我的博士階段就已經埋下，當時在導師曾國屏教授和師兄王程韡的帶領下，我對深圳爭創自創區的情況已有一定的初步調研；而后我又在王程韡師兄的指導下，完成了最初幾篇話語分析的論文。我曾經在內部團隊的工作坊上與一些同事交流過本文最早期的版本，羅梁波、王思琦、代佳欣、劉鑫、顏學勇等同事提出過寶貴的意見。論文正式投稿前，鎖利銘、張翔兩位師友提出過一些關鍵性的寫作思路。論文投稿后的每一輪修改中，李智超師兄都與我進行了深入的討論，貢獻了很多重要的修改策略。論文還曾經在2024年中國行政管理學會年會的分論壇上進行匯報，獲得了現場多位師友的批評指正。論文的數據分析雖然由我獨立完成，但是在數據收集工作以及論文最后的校對工作上，我都得到了多位學生的幫助，廖力、鄧婭微、丁銘、朱嘉蕊、廖秋紅、馬蓉、劉洋、郭林淼提供了許多支持。最后，再次感謝外審專家和編輯部的不斷鞭策、督促與激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