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文博時空
作者 黃君度諸君可知,司馬遷如何寫出“通古今之變”的不朽名篇《史記》?據他自己說,年少時遍游大江南北,調查古代遺跡和傳說故事——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實地考察,才能有對歷史洞徹的了解。2024年10月,我參加了單位組織的西北考察之行。雖非司馬遷式的周游歷覽,但在短短8天的行程里,乘火車穿過沙漠,坐飛機翻越雪山,漫步于漢代長城下,到訪西安、寶雞、蘭州、敦煌、武威這五個絲綢之路上的重要城市,尋覓偉大的歷史遺跡,在周秦漢唐的漫長時空里看見文明?!拔鞅毙杏洝毕盗惺怯涗?,也是一次邀請,歡迎諸君攜詩酒書劍,隨我開啟這場穿越古今的壯游!
西漢神爵元年(前61)深秋,征討先零羌的主帥、年屆七旬的老將趙充國在軍營中上書,給遠在長安的漢宣帝出了一道數學題。這時戰事已趨于平穩,被先零羌裹挾的其他羌族部落陸續歸降,所以趙將軍決定采取屯田之策,對先零殘余勢力形成威懾,迫使他們內部瓦解,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目的。這位當過水衡都尉(主管皇室財政)的將軍算了一筆明白賬:
目前軍隊所需糧草:糧食199630斛;鹽1693斛;飼養牲畜的茭草250286石。
屯田步兵10281人計需:糧食27363斛;鹽308斛;春天可放牧,不需運送茭草;修繕營壘所需木材,已砍伐6萬多枚,足夠使用。
漢代“干飯木簡”與風干肉(甘肅簡牘博物館藏)
讀完這份奏疏,宣帝無奈地苦笑一聲,這位老將軍總是這么精打細算、為國分憂,幾次討論下來,最開始反對趙將軍的大臣最終都接受了他的意見,誰能不被這些精確的數據說服呢?但是,當趙充國在金城郡前線草擬奏文時,一支精銳的河西騎兵正由破羌將軍辛武賢率領,沿高平道開赴戰場。宣帝大筆一揮,做了兩手準備,同意趙充國率部屯田,已在路上的破羌將軍部隊單獨出擊。
被遣散的騎兵剛剛經過,各驛站又緊張地準備迎接新來的部隊,一批批士兵和物資車隊在河西的大道上往來不息。從公元前121年霍去病指揮兩次河西之戰算起,直到東漢滅亡,漢王朝在西北地區先后設立武威、張掖、酒泉、敦煌、金城等郡,經營河西走廊三百余年,無數動人的故事在此發生,而史書給我們留下的,不過是其中一些王侯將相的功績。
907年,英國探險家斯坦因在敦煌西北的漢代烽燧中掘獲數千枚珍貴的漢簡。1930年,中國和瑞典聯合組織的西北科學考察團在居延長城烽燧遺址(今甘肅金塔縣、內蒙古額濟納旗一帶)發掘出5000多枚漢簡。從此進入西北漢簡考古發現的輝煌時期,居延新簡、地灣漢簡、額濟納漢簡、懸泉漢簡等一大批簡牘資料。其中主要是屯戍官兵、官方驛站的文書檔案,亦出土不少私人信件,為我們呈現了漢代長城上普通士兵的生活、河西社會的人間百態。那些鮮活的生命不再是趙充國筆下的數字,變成我們與之一脈相承、充滿故事的古人。
1998年玉門關遺址出土的西漢麻紙,其上墨書“陵”寫給“君夫人”的書信(甘肅簡牘博物館藏)
兩千多年后,當我們乘坐的高鐵從寶雞開向蘭州時,我的心情和初次前往河西屯戍的漢代士兵一樣忐忑而好奇。這趟翻越隴山、深入沙漠的旅途會遭遇哪些故事?明天要參觀的甘肅簡牘博物館中,那些記錄了漢代人悲歡離合的漢簡會是什么樣的呢?
漫漫戍邊路
今天的寶蘭高鐵經天水、秦安、定西抵蘭州,沿途穿越黃土溝壑梁峁區,工程建設難度頗高,所以直到2017年才首次通車。車自寶雞開行,起初一段經過許多隧道,山不高而十分陡峭,林木蔥郁,與西(安)成(都)高鐵沿線的秦嶺風光相似。進入天水市區所在的渭河谷地后,眼界豁然開朗,不遠處是連綿起伏的黃土丘陵,其間分布著星星點點的窯洞,有的人家門口栽一兩株小樹,秋日紅葉簌簌,分外鮮明。渾濁的渭河蜿蜒曲折,滋養著兩岸豐沛的水草。傍晚天忽放晴,金光燦爛的晚霞在丘陵上綿延鋪展,煞是好看。過秦安以北,山勢又險峻起來,暮色漸濃,到蘭州還有一小時車程,遇到這種時候,漢代前往長城戍邊的將士應該已經投宿驛站,或者扎營休整了吧。
漢代人穿的皮鞋和麻鞋
漢代中原與河西交通的大道并不取天水一線,而是走更北邊的安定郡高平縣(今寧夏固原市),史稱“高平道”。這條古道從長安北行,經高平至媼圍(今甘肅景泰縣),渡過黃河而入武威郡地界,里程較近。漢武帝元鼎五年巡狩,就曾取道高平“西臨祖厲河而還”。
漢代河西驛道示意圖(摘自黃學超《懸泉里程簡所見河西驛道與政區再議》)
漢代在重要道路沿線都設有官方驛站,包括為官員提供食宿的“傳舍”和傳遞文書(并招待過往官吏)的“郵”“置”等機構。上世紀90年代初,考古學家發掘了漢代懸泉置遺址,這是我國目前發現時代最早的一座完整古代驛站,其中更是出土了兩萬多枚漢簡,為漢代絲綢之路、中西交通史研究提供了豐富的資料。其中有一枚《驛置道里簿》簡,與1974年在居延破城子出土的《居延道里簿》可以銜接互補,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從長安出發到敦煌的郵驛交通圖,這為2014年“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成功列入世界文化遺產,提供了極其重要的佐證。
懸泉漢簡《驛置道里簿》(甘肅簡牘博物館藏)
據漢簡記載,敦煌懸泉置到安定高平3151漢里,約合1310公里。今天坐高鐵只需幾小時的路程,漢代戍卒們卻要走好幾個月。不過好在是光榮的國防任務,各級官府都會高度重視,一路上有軍官帶隊,駐防地所屬郡縣還會派人提前接應,住宿、物資都不成問題。例如懸泉漢簡Ⅱ90DXT0114④:374是一道甘露元年(前53)敦煌郡效谷縣下發的公文要求為接待破羌將軍的部隊做好準備,縣府特意調撥米、肉、飴(用麥芽制成的糖)、棗、假吏、甲卒、牛車等人力物力,盡一切可能讓將士們吃飽喝足。
這些新兵們第一次來到邊陲,難免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發生一些開小差的行為。為此,丞相府還曾專門下達命令,要求各郡太守親自“迎卒受兵,謹掖檠持,與將卒長吏相助至署所,毋令卒得擅道用弩射禽獸、斗”(居延新簡EPT53:63),意思是士兵們撒歡兒可以,但地方首長和帶隊軍官要多加看管,別讓他們擅自在路上用弩這樣的軍事裝備射獵鳥獸、打架斗毆。
在漢代,什么樣的人需要去戍邊呢?法律規定,“民年二十三,為正一歲,而以為衛士一歲,為材官騎士,習射御騎馳戰陣?!蹦隄M23歲的男性稱為正卒,有服役義務。所有成年男子都要“戍邊三日”,即便是丞相之子也不能豁免,但路途遙遠,花在路上的時間會遠遠超過服役時間,所以那些不愿戍邊的人就可以交錢給官府,由官府雇傭愿意當兵的人前往。
居延漢簡170·2記載,一位名叫成更的弘農郡戍卒雇傭同鄉趙勛替自己服役,談妥價錢二萬九千,在當時可以買到五匹馬,實在是一筆巨款。而且當兵不光能獲得工資,還可以按時領取口糧、官方配發的衣物,對貧家子弟來說,是一條不錯的出路。
漢代毛氈和草席
肩水金關(位于甘肅金塔縣的漢代關城)漢簡里有一封“歆”寫給“子侯”、“君壯”兩位朋友的書信,提到官府正在招募當過兵的人以及良家子弟入伍,邀請歆參加,許諾豐厚的薪酬,但他擔心被派駐到別的郡去,所以十分猶豫。這封簡短的信件,透露出漢代人對當兵戍邊這件事的看法。
肩水金關73EJT24:11《歆致子侯、君壯書》
中國古代社會安土重遷,很多人一輩子都無法走出家鄉,相對而言,那些在和平年代戍守西北邊塞的士兵們是幸運的。自潁川、河東、魏郡等等中原地區的農家子弟,初次踏上長達數千里的遠行,感嘆大漠孤煙的奇絕,見識河西都會的繁華,這些經歷恐怕會成為他們日后引以為傲的談資。
眼下我們剛剛到達蘭州,漢代金城郡金城縣所在,離漢長城還很遠,遑論參觀戍卒們留下的生活遺跡。這干旱的黃土高原居然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秋雨,人行道積水很深。我們淋著雨,拖著行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酒店。放好行李,坐在窗前,我腦海里盤旋著古代士兵們的戍邊之路,提筆寫下一首《出塞·代戍邊卒作》:
發車登隴坂,西去金城中。
秋雨崆峒暗,清波霜葉紅。
結營射虎谷,圖霸綿諸戎。
稼穡誠辛苦,頗思御侮功。
長城上的守衛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趕著開館時間到了甘肅簡牘博物館,接待我們的是整理研究部主任、研究館員肖老師。之前常在學術期刊上見到他頗有古風的名字,以為會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沒想到他本人卻是風華正茂的年紀,戴一副黑框眼鏡,說話儒雅隨和而又不失幽默。
甘肅簡牘博物館是2023年首次開放的國家一級博物館,收藏了西北地區出土的近4萬枚簡牘,以及與簡牘相伴出土的紙張、絲綢、動植物標本等文物1萬余件,有“簡牘時代”“簡述絲路”“邊塞人家”“書于簡帛”四個基本陳列。據說在展的簡牘幾乎都是肖老師親手挑選的,所以他不僅對館藏文物如數家珍,還講述了許多不為人知的幕后小故事。
“簡述絲路”展廳
在肖老師的帶領下,我們來到第一個展廳“簡牘時代”。據考證,在紙張發明以前,中國文字以竹簡、木牘為主要書寫材料,可稱為“簡牘時代”,這個時期從殷商一直到魏晉,持續了兩千多年。目前考古出土年代最早的簡牘是湖北曾侯乙墓竹簡,約為戰國早期之物。漢代是簡牘時代最后的輝煌時期,上至皇帝詔書、官府命令,下到私人書信、民間賬簿,基本都使用簡牘來書寫,《岳麓秦簡》等資料中甚至有專門規定簡牘形制的法律。
漢代西北邊塞的書寫材料自然也不例外,考古學家在敦煌、居延等地區的長城烽燧遺址發現了大批形制各異的簡牘,為我們揭示了漢家將士守衛長城的工作日常。
漢代的護照——元延三年(公元前10年)四月吏民出入關致
一般印象里以為連綿不斷的秦漢長城固若金湯,把北方游牧民族阻擋在外,其實這是一個誤解。秦漢長城大多利用自然地形修筑,時斷時續,夯土城墻(漢簡叫“塞墻”)也不如明長城那般堅固高聳。在和平年代,萬里長城上的戍卒規模很小,趙充國的奏書就提到,“竊見北邊自敦煌至遼東萬一千五百余里,乘塞列隧有吏卒數千人,虜數大眾攻之而不能害?!逼骄聛硪焕镞€不到一個人,要讓這點人去和匈奴大軍抗衡,只能說是聊勝于無了。那么長城究竟起什么作用呢?
敦煌馬圈灣漢代長城
漢代長城是由塞墻、天田、烽燧、關城等建筑共同組成的綜合防御體系,像居延這種經常遭受匈奴侵襲的區域,每隔0.5~2公里就有一座烽燧,這是一種因地制宜夯筑的墩臺,其下是士兵居住的房屋,有時周圍還環以塢墻,增強防御。駐扎在烽燧里的士兵最重要的任務是施放烽號,若有敵人來襲,要偵察清楚對方數量和方位等敵情,然后按有關規章發出預警信號,鄰近的烽燧接續傳遞,將警報迅速傳到太守和都尉府。這樣一來,長城內的城池提前做好防御,主力部隊也有足夠的時間來集結,匈奴大軍無法達成突襲目的,自然會放棄大舉進攻,即便敵軍最終發動攻擊,我方也能減少損失。
肩水金關遺址出土的張掖都尉棨信(張掖都尉是掌管張掖郡地方軍隊的高級軍官,棨信主要用于傳信、啟閉城門)
電視劇和文學作品里有不少對古代烽火的描寫,在茫茫戈壁中,視線相當開闊,但要達到迅速傳遞情報的效果,顯然放一把狼煙是不夠的。漢代人發明了一套完整的烽號系統,白天光線好,可以在墩臺的長竿上升起“烽”和“表”,這類信號物通常用色彩鮮艷的布帛制成,容易辨識。夜間用火光來預警更有效,戍卒們用蘆葦扎成被叫做“苣”的火把,通過點燃不同數量的苣火來報平安或傳遞軍情。有的烽燧外還用柴草、沙土堆出若干個巨大的“積薪”,遇到大批敵軍來襲時,就點燃積薪,通過濃烈的煙柱來發出警報。
漢代邊塞的火把——苣
為了提高情報傳遞的精確性,官府會定期頒布稱為“烽火品”的密碼本。比如居延新簡里有一份《塞上烽火品約》,是居延地區根據不同敵情發出不同警報信號的規定,細致區分了匈奴來犯人數多寡,進攻位置等情況,規定了相應焚燒積薪、舉離合苣火等示警辦法,對研究漢代邊塞的烽火報警系統具有重要價值。
居延新簡《塞上烽火品約》(甘肅簡牘博物館藏)
幸好這種需要施放烽火的緊急情況并不多見,平時,駐扎在烽燧里的戍卒們有一項更常規的任務——巡視邊境,這是他們每天必須按時打卡的工作,漢簡中又叫“日跡”。和今天的邊防官兵類似,漢代戍邊吏卒要沿著“天田”巡視,若發現有人馬擅自穿過的足跡就及時上報。為了保證日跡工作不流于形式,士兵會攜帶一枚木質憑證“日跡梼(籌)”,這是一件小巧的四面長方體木塊,上面書寫各烽燧的番號。遇到鄰近的巡視吏卒后,雙方互換各自的日跡梼完成交接。想不到漢代人也會為每天的“打卡”發愁不已。
骍北亭卒日跡梼(甘肅簡牘博物館藏)
“對了,這里有個好玩兒的。”正在講解的肖老師忽然蹲下身,指著展板下方的一排木樁向我們介紹,木樁由上下兩根粗麻繩串起來,繩上系著幾枚模仿漢簡的簽牌,寫有“毋闌越天田”“柃柱”等字樣。“天田”聽起來是個充滿詩意的地方,其實是由人工鋪就的平整沙地,若有人畜通過,就會留下足跡。戍卒們要經常平整這些沙田,如《敦煌漢簡》1714記載“六人畫沙中天田六里”,平均每人要平整一里的天田,這種沙漠人工景觀,與日本園林的枯山水有異曲同工之妙。
為了起到警示作用和加強防護,沿著天田會用繩子拉起一道警戒線,稱為“懸索”,用埋設的木樁——“柃柱”進行固定,其功能相當于現代國境線上的鐵絲網。
懸索與柃柱
肖老師說,在戈壁中巡邏看似簡單,實則相當辛苦,有漢簡就提到某位戍卒因長時間巡視天田而中暑,頭暈目眩,結果漏過了一名偷渡者的蹤跡,遭到處罰。
為了保障邊陲地區的烽燧與內地的信息溝通,戍卒們經常要進行一個大家在中小學時都做過的活動——辦板報。漢代重要的法令和官方文件要“扁書”“大扁”,也就是用大字寫在簡冊上并懸掛在顯眼處,或直接在外墻表面抄寫有關內容,以便士兵和百姓都能隨時閱讀、學習。這樣,許多重要的政策能及時傳遞到最基層,保證了中央對西北地區的治理和凝聚力。
甘肅簡牘博物館的鎮館之寶《敦煌懸泉月令詔條》,就是這類活動的實例。它是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環保法”,頒布于西漢平帝元始五年(公元5年),原本寫在敦煌郡懸泉置的墻壁上,后剝落倒塌,經考古學家修復提取,被國家文物局專家組評定為國寶級文物,在甘肅簡牘博物館正式展出。
《敦煌懸泉月令詔條》局部
整個壁書長約222厘米,寬約48厘米,寫有以攝政的太皇太后名義頒行五十條法令,按照當時流行的月令學說,詳細規定了每月與物候相應的禁忌,如孟春月令詔條在“禁止伐木”下有解釋性說明文字:“謂大小之木皆不得伐也,盡八月。草木零落,乃得伐其當者?!蔽膊坑写笞帜珪灶}“使者和中(仲)所督察詔書四時月令五十條”,說明這是由中央政府派專人督查的全國性法條。這一珍貴文物,充分反映了我國古代“天人合一”的自然哲學對現實政治的深刻影響。
西漢晚期氣候變化劇烈,天災頻發。《月令詔條》的頒行,體現了統治者對環境變化和民生的關切。有證據表明,這些法令至少在書面上得到了很嚴格的執行,從頒布之時一直到東漢初年,西北邊塞的各級屯戍單位要定期向上級匯報有無“犯四時禁者”。
建武四年(公元28年)甲渠候匯報“四時禁令”執行情況的上行文書
沙??兔?/strong>
與瀚海黃沙作伴的戍邊生活,有時并不枯燥,漢代吏卒們的日常活動相當豐富。漢代普通農民識字率不高,很少有接受教育的機會,邊塞各級屯戍單位經常需要處理、傳送文書,還要熟記各種軍事條例,這就要求戍卒們必須掌握一些基本的讀寫能力,因此烽燧便成了他們學習文化知識的絕佳場所。他們學習的課本范圍很廣,主要有《蒼頡篇》《急就篇》等字書,詔書、府書等公文以及一些儒家典籍。
西漢黃門令史游所作《急就篇》開頭說“急就奇觚與眾異”,所謂“觚”是一種削成多面體的木條,可以多面書寫文字。老師把教材內容用工整的隸書寫在上面,交給學生作課本使用,有的頂端還穿繩懸掛起來,學生抄完一行,就撥到下一面繼續學習。這種木觚容字多、制作方便,有的練習者也直接在觚上習字。甘肅簡牘博物館就收藏了一枚寫有《蒼頡篇》的習字木觚,內容是“焦黨陶圣,陳谷魏嬰,程頎樛平,梁賢尹寬,榮雍尚”等人名,四字一句,其中有不少姓和名字在漢代很常見,戍卒們學習這種與生活息息相關的課本,態度一定更加積極。
三種性質不同的簡牘:《蒼頡篇》習字木觚(左)、寫有公文的木兩行(中)、系在軍事裝備上的簽牌(右)
根據氣象學家竺可楨的研究,漢代氣候整體比現在更加溫暖。今天的額濟納河(古稱弱水、流沙河)下游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內陸湖泊——居延澤。這一帶原先是水草豐美的地方,吸引了匈奴部落來此放牧。后來漢武帝時出兵河西大破匈奴,使強弩都尉陸博德筑居延塞,從此居延成為漢朝西北屯戍、防御匈奴的重要據點。在弱水下游的三角洲地帶,漢代吏卒開鑿了密集的灌溉水渠,開展農牧業,居延澤孕育的豐富水產資源又給漁業提供了良好的發展機遇。漢代西北邊塞,在普通百姓與戍卒們的努力下,呈現出一片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景象。
盡管事先有了這些歷史知識,但親眼看到“塞上人家”展廳里的漢代漁網時,我還是難掩心中的激動,趴在玻璃柜上想看個仔細。經歷了數千年歲月洗禮,這張漁網已經略顯殘破,網眼比較大,當時能夠捕撈到的魚個頭想必不小。轉過頭,對面角落里掛著一張完好的漁網,上面還放了幾只塑料魚模型,童趣盎然。
漢代漁網
肖老師見我們紛紛注意到這張現代漁網,就一邊笑一邊解釋。原來這張漁網竟然是他自己的!肖老師說,他以前在成都當老師那會兒,一到放假自己既不愛打麻將又沒有別的娛樂活動,唯一的樂趣就是租條小木船到附近河里打魚。這張漁網一直保留在家,這次開館要展出漢代漁網,為了做一個古今對比,就把自己的收藏貢獻出來了。聽到這里,我忍不住打聽肖老師的籍貫,答云“四川金堂”。我高興地說自己和江流夜都是四川人,跟肖老師您算是同鄉。我們用四川話聊了會兒家常,想不到在離家數千里的金城能聽到熟悉的方音,各自都有“乍聽鄉音真是歸”的感慨。
在漢代西北邊塞,也有不少背井離鄉遷居至此的百姓,稱為“客民”。從居延澤打撈上來的魚有時遇到豐收,難以就地售賣,畢竟各烽燧駐扎的士兵和周圍屯墾的民眾人數不算多,消費市場有限,這時長途貿易就成了消化存貨、開拓新市場的最好選擇。東漢初年,一位駐扎在此的軍官甲渠候(候是甲渠候官這一軍事單位的首長,級別相當于縣令)粟君雇了客民寇恩替他銷售5000頭魚,約定以一頭牛、27石谷物作工價,但需賣夠40萬錢才能拿到報酬。
甲渠候官的檔案室復原
寇恩辛辛苦苦把魚拉到數百里外的郡治觻(lù)得縣去販賣,沒想到魚價甚賤,買完所有魚一合計,離40萬還差很遠??芏鞑坏靡寻雅Yu掉,加上賣魚的錢一共32萬交給粟君的妻子。結果粟君向縣廷告狀,聲稱寇恩還欠他一頭牛、8萬錢。趕大車的寇恩據理力爭,認為自己一路為粟君的妻子購買生活物資,兒子寇欽又為粟君捕魚三個多月,工錢早就超過了8萬,那頭牛本是自己的報酬,不存在賠償的問題。最終,縣廷裁定粟君“政不直”,駁回了他的訴狀,保護了寇恩的合法權益。
木牛車模型
有關文書匯總成《候粟君所責寇恩事》簡冊發還給了粟君,上世紀70年代在居延甲渠候官遺址出土,從寇恩本人的口述到卷宗簽牌都完整保留下來了,十分珍貴。這樁案件是古代司法史的重要文獻,也是漢代河西社會生活的一個縮影。
《候粟君所責寇恩事》簡冊
漢代人沿弱水流域修筑長城烽燧,活動頻繁,免不了和其他沙漠中的動物發生接觸。今天甘肅的沙漠戈壁中棲息著數量眾多的野駱駝,漢代士兵們的戍邊生活中也經常見到這種動物的蹤跡。
居延漢簡229·1+229·2是一件由野駱駝引發的債務糾紛。一位名叫張宗的男子騎了驛置的馬來到收虜隧,探視生病的哥哥。某天,張宗見到塞外沙漠里有野駱駝出沒,便央求隧長趙宣騎著他的馬去捉一頭回來。成年野駱駝奔跑速度驚人,時速能達到40~60公里,一般情況下肯定是追不上的??墒勤w宣拗他不過,不得已騎上馬沖出烽燧,跟在駱駝后面追了30多里地,才終于套到一頭野駱駝。
居延漢簡229·1+229·2(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
驛馬由于在沙漠中長途奔襲十分勞累,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倒斃,這下張宗又賴上趙宣了,認為這匹馬是公家財產,要賠償7000錢。趙宣只肯用野駱駝抵債,雙方爭執不下。最后張宗將此事狀告肩水都尉府,從趙宣的工資里扣掉馬價,可憐的趙宣平白多出一頭駱駝要養,還丟掉了幾個月的薪水。
漢代銅馬
當我隨口講起這則故事,肖老師馬上接著話茬說,館里還真有一個單元展示這樁奇案。過一會兒我們就來到那幅展板前,上面畫著一位騎馬的漢代軍官,身著紅色袍服,身披皮甲,英姿颯爽,遠處沙漠中隱約有一奔跑的棕色身影,不知趙宣還要多久才能追上它?不光如此,展廳出口處竟然擺著一頭真的駱駝標本。據肖老師介紹,這是他同事自己家養的駱駝,死了以后就做成標本捐給館里。
現代駱駝標本
參觀結束后,肖老師請我們到頂樓的咖啡館喝文創咖啡,咖啡拉花是用漢簡字體設計的,有“永年”等各種漢代吉語款式可選,獨具特色,大家紛紛對此贊不絕口。
甘肅簡牘博物館的咖啡
臨行前,我加了肖老師的微信,他指著自己網名說,來蘭州以后起的“沙海客民”,寓意客居西北沙漠之人。我忽然想到,兩千多年前那些從中原來到河西的戍卒和百姓,不也正是“沙??兔瘛眴幔?strong>肖老師的研究側重漢代河西社會生活,他之所以在研究上取得豐碩成果、對漢簡里的故事了如指掌,正在于他對生活的深入體驗,在這個意義上,與古人并沒有什么距離感,才能真正了解漢代人的起居日常、精神世界。
告別了肖老師和簡牘里的“沙??兔瘛保覀兦巴m州中川機場,準備飛往漢代長城烽燧線的最西端、玉門關所在地——敦煌。
圖片 | 黃君度、文貍
排版 | 黃思琦
設計 | 尹莉莎
免責聲明:本文觀點僅代表作者本人,供參考、交流,不構成任何建議。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