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一則高考作文題，讓詩人穆旦（查良錚）這個沉寂許久的名字再次翻紅。其實對絕大多數國人來講，壓根就不知道有這一號人物。

穆旦成名于80年代，90年代推上神壇，被譽為“中國現代詩歌第一人”。

其主要貢獻在于他的詩歌秉承了西方現代詩風，敢于反傳統，是對中國傳統詩歌的徹底否定，更能展示特殊時期知識分子那種痛苦矛盾的感情。（原北京外國語學院副院長 王佐良評語）

這段評語的指向性很明顯：“中國的是落后的，西方的才是最好的。”

這特別符合80~90年代文化圈子的精神表征。

年輕詩人穆旦

于是乎，當穆旦再次回歸大眾視線的時候，有人開始捏造他的凄慘遭遇，搞起了傷痕文學那一套說辭。

其中，網友@擁酒不變憐香不惜玉的文章《一個詩人死在牛棚》最有代表性。

他說穆旦投筆從戎，是個抗日英雄。放棄高薪回國，沒成想被打成了特務，抄了家。在“十年動蕩”時期，穆旦更是被羞辱毆打，以至窮苦潦倒，最終慘死在牛棚中。

他的這番說辭頗得一小部分人的歡心，在評論區齊聲控訴那個時代帶來的傷痕。意圖不言自明，就是抹黑新中國。

網友的傷痕文章

然而事實真的是這樣嗎？讓我們通過官方資料和當事人口述來展現一個真實的穆旦。

穆旦為什么要去參軍抗日？

1942年2月，24歲的穆旦在西南聯大擔任外文系助教。受限于他教學水平一般，導致成績平平，晉升無望，遂對教師行業心灰意冷。

另外，穆旦喜歡詩歌創作，需要自由浪漫的氛圍。而學校的教規條令讓他感到太拘束，磨滅了創作靈感。他迫切需要新鮮感。

此時，恰逢中國遠征軍第五軍向西南聯大征求精通英文的教師從軍。穆旦認為這是個難得的機會，遂辭去教師職務，參加了遠征軍。擔任第五軍參謀長羅又權的隨軍翻譯，中校軍銜。

清華教授吳宓日記記載：“3月3日，請穆旦和文林吃午飯，共花費18元，餞其從軍赴緬?！?/p>

穆旦參軍留念 攝于昆明

穆旦參軍還有另外一重考慮，那就是擔任翻譯可以不用上前線，在安全方面有保障。同時還可以接觸新鮮事物，對詩歌創作大有幫助。

然而，穆旦的美好想象最終化為了泡影。他跟著部隊進入了恐怖的野人山和胡康河谷。歷經四個多月的生死考驗，最終撤退到印度得以生還。

回國之后，穆旦將他的入緬作戰經歷寫成了一首詩歌，名字叫《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1958年，穆旦在寫材料時曾自述參軍動機：“校中教英文無成績，感覺不宜教書；想作詩人，學校生活太沉寂，沒有刺激，不如去軍隊體驗生活，還能抗日。于是我便和國民黨軍隊結了緣?！?/p>

以上就是關于穆旦參軍的真實材料。

穆旦駐印度加爾各答留影

穆旦真的是放棄美國高薪才回國工作的嗎？

1949年秋，穆旦去往美國芝加哥大學留學。一來是攻讀英文專業，二來是能和女朋友團聚。

他的女朋友叫周與良，也在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年底，兩人在佛羅里達州的小城杰克遜維爾完婚。

因為都是留學生，沒有工作，加上吃穿用度都需要花錢。穆旦就利用課余時間打零工以維持生計。像刷盤子、當向導、送報紙這些活都干過。

穆旦回憶起這段時光曾感慨：“留學美國其他事情都好，唯生活上卻是很緊手。”

由此可見，穆旦在美國并沒有正式工作，所謂的放棄高薪一說純粹是信口開河。

穆旦夫婦在芝加哥合影

穆旦為何不留在美國，反而要回國？

根本原因就是新中國給了他施展才華的工作崗位，以及令人垂涎的優厚待遇。

穆旦學的是英語專業，又選修俄語。當時美國重用理工科留學生，像穆旦這種文科生并沒有多少發展機會。而新中國和蘇聯交好，他的俄語正好能派上用場。

穆旦夫婦歸國送行

1953年1月，穆旦攜夫人周與良回到了北京，住在教育部招待所。在教育部下發的《回國留學生工作分配登記表》中，穆旦填寫的工作地區是“北京、華北地區”；工作部門首選是“文學研究工作”，其次是“綜合大學校內教書工作”。

穆旦的好友巫寧坤得知消息，勸穆旦選擇天津南開大學。他說查家和周家在天津有根基有人脈，利于以后發展。

最終，穆旦夫婦選擇去往南開大學任教，兩人職稱都是副教授。穆旦工資是149.5元，周與良工資是177元。應當說在建國初期這個工資不算低。

2004年2月3號，原南開大學歷史系教授辜燮高回憶此事說：

“當時教授是分級的，一二級國家聘，三級天津市聘，四級以下學校聘。我和老查都是高教六級，副教授，每月工資149.5元，足夠我們坐軟臥。周與良是博士畢業，被評定為高教五級，工資177元，比我們高一些。”

由此可見，給穆旦高薪的并不是美國，而是新中國。

穆旦夫婦

穆旦為何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分子？

現在網絡上都認定一個事實，穆旦被審查是因為他的“中國遠征軍”身份。

其實不然，南開大學檔案館存有穆旦的原始檔案，他“本人成分”一欄填寫的是“偽軍官”。穆旦除了參軍抗日，還用偽軍官身份幫助國民黨做了很多事情。

抗戰結束之后，穆旦在羅又倫的安排下，到曲靖第五軍汽車兵團擔任少校英文秘書，而后又去了駐滇干部訓練團第一大隊擔任中校英文秘書。

如果此時的穆旦選擇脫去軍裝，繼續回西南聯大教書，相信他的人生將是一片坦途。然而，穆旦卻選擇北上辦報，這個錯誤的決定讓他追悔一生。

穆旦夫婦 羅又倫夫婦合影

1946年4月22號，羅又倫上任國民黨青年軍207師師長，他親自邀請穆旦到沈陽辦報紙，起名《新報》?！缎聢蟆方邮?07師全額資助，像辦報找房、籌款發工資、印刷紙張等事項，都由軍方負責。羅又倫擔任董事長，穆旦擔任主編。

《新報》發展迅速，5月7日改版為對開大報，很快便成為東北地區頗有影響力的宣傳報紙。此時的穆旦工作穩定，收入頗豐。

要知道，解放戰爭時期的報紙是國共雙方爭奪輿論戰線的重要陣地，而穆旦的錯誤選擇則成為后來被審查的最關鍵因素。

就連穆旦的長子查英傳也承認這一點。2018年7月，他在穆旦百年紀念大會上公開說：“父親在東北辦《新報》的時候，青年軍207師給發的薪水，這是他的一個歷史污點。”

由此可見，穆旦后來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并非有意冤枉他。

1947年 穆旦《新報》辦公室

穆旦教學水平到底如何？

穆旦入職剛滿一個月，就向學院提交了辭職請求。他自稱無英文口才，俄語能筆譯但不能口譯，不適合吃教師這碗開口飯。實際上穆旦早就想好了退路，通過翻譯文學作品拿版稅，這比當大學教授要賺的多。

當他把這個想法告知好友梁再冰時，遭到了梁的強烈反對。

梁再冰規勸他：“現在是新中國，你是有單位的人。干一份活，拿一份工資。你的收入足夠生活，做好教學工作才是最重要的?！?/p>

梁再冰

可是穆旦并沒有把這番話放在心上，而是把重心轉移到翻譯國外文學作品上。當然，他也拿到了豐厚的回報。

2018年1月18號，中國作家網發表的文章《穆旦歸國后的工資》有明確記載：

“1958年之前，巴金主掌的平明出版社出版了多種穆旦翻譯的普希金詩集，印刷數量巨大。這份翻譯版稅迄今難以統計清楚，但數目肯定不少。”

穆旦疏于教學，忙于翻譯作品賺版稅，這種不端正的教學態度引起很多人的不滿。

后來當穆旦被審查，打成“歷史反革命分子”時，自然也就沒人為他說話了。

穆旦

穆旦管制期間，真的到了窮困潦倒的地步嗎？

1958年12月18日，穆旦被判處三年管制，下放到校圖書館參加勞動。主要從事圖書整理、抄錄卡片、清潔衛生等雜務工作。雖然停發了工資，但發放生活補助金，每月60元。

在當時，這60元對于普通人可謂是天文數字了，但對穆旦來說確實少了些。

為此，圖書館館長馮文潛草擬了一份《查良錚被管制期間主要表現情況及處理意見》書，要求給穆旦漲工資。內容如下：

查良錚原工資系教師6級149.5元，管制期間只發生活費60元，解除管制后擬按原6級降至9級，約相當于行政18級發給工資，以上意見是否有當，請批示。

學校人事科當即批復：于次年十一月份起按行政18級發給工資。也就是87.5元。

再加上周與良每月177元的工資，穆旦夫婦總收入每月264.50元。在60年代，這筆錢足夠一家人過上非常體面的生活了。

那些說穆旦生活窮困潦倒的文章，很顯然是站不住腳的。

穆旦夫婦合影

穆旦遭到虐待毆打，慘死牛棚是真的嗎？

1969年冬天，穆旦下放到河北保定完縣（今順平縣）參加勞動鍛煉。當時下發文件有指示：“穆旦學術上有專長，現降低待遇，下放勞動鍛煉，需照顧?！?/p>

因此，穆旦干的都是一些輕省活。像鋤地、放羊、鍘草、灑農藥、蓋羊圈等等。并沒有對他虐待毆打。

穆旦在日記中也有記載：

“每早（七時半）提前去半小時，這勞動對自己身體反而好。我總的感覺是必須徹底改正自己，不再抱有個人野心及愿望。以后多反省自身，決心作一個普通的勤勞無私的勞動者。”

因為表現很好，1972年，穆旦恢復了工作待遇，他開始全身心投入到翻譯工作中。相繼完成了《英國現代詩選》的翻譯，重新修訂了《唐璜》、《拜倫抒情詩選》、《普希金抒情詩》等譯稿?？梢哉f是真正兌現了自己的才華。

1965年，穆旦夫婦與四個子女的合影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

1976年1月19號晚上，天寒地凍。穆旦騎車回家，在路過學生宿舍區時不幸把右腿摔骨折了。他也不當回事，一邊在家用土方法治療，一邊忙于翻譯文學作品。

就這樣拖了一年，到最后右腿完全不能走路了，只好選擇動手術。

1977年1月5號，穆旦給好友巫寧坤去信說：“我的腿也立足于天津治療，正在設法中。一點小事，可以鬧到致命，但愿我這一局尚不致于此?！?/p>

巫寧坤

沒想到一語成讖。

1977年2月25日中午，穆旦洗澡更衣，準備去醫院動手術。突然感到胸疼，送到醫院診斷為心肌梗塞。

26日凌晨，穆旦狀況突然惡化，經搶救無效離世。

這就是穆旦去世的詳細情況。所謂的慘死牛棚純粹是肆意抹黑。

穆旦

客觀地說，穆旦的翻譯成就很高；詩歌方面則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教學工作差強人意。他的遭遇不排除有時局的因素，但更多的是自身的選擇。

至于那些把穆旦捧上神壇，又捏造他慘死牛棚的宵小之徒，就是典型的搞歷史虛無主義。必須堅決打擊，澄清真相，還網絡一片凈土。（完）

參考作品：中國作家網——《穆旦歸國后的工資》

長江文藝——《穆旦：我已走到了幻想的盡頭》

南方人物周刊——《穆旦百年 用詩歌照亮世界》

環球人物——《穆旦，生于憂患死于憂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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