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社交媒體上出現了一群人，他們對著墻上的旺仔泡芙和QQ糖發呆，時不時還發出贊嘆的聲音。

不要驚訝，他們正在圍觀一件藝術品。這墻上掛著的并不是什么一元一包的童年零食，而是一比一手工雕刻、上色的木雕作品。

還有另一群人，他們把一幅畫圍得水泄不通，還戲稱它是中國版的“蒙娜麗莎”。

在這幅叫作《禱》的油畫作品中，作者用泡泡紙、歐根紗和廉價布料拼出一個“在消費主義洪流中無聲祈禱的人”，瞬間擊中了當代人內心的某種情緒。

這一波又一波出圈刷屏的藝術品，全部都來自今年四川美術學院的畢業展，而隨著路人觀眾的不斷加入，話題也越炒越熱。

這場原本屬于小圈層的作品展示，也逐漸演變成了全民參與的野生藝術節，徹底帶火了全國的美院畢業季。

01 被“QQ糖”騙進了藝術展

首先打響名聲的川美，幾天之內迎來了烏央烏央的游客，史無前例地宣布將畢業展延期一周。

年輕的藝術家們到底做對了什么，才能讓一場平平無奇的美院畢業展變成了這個夏天最火爆的文化流量擔當？

始于QQ糖，忠于蒙娜麗莎，陷于“似懂非懂但感同身受”。

這場堪稱能拉動城市GDP的美院畢業展，似乎打破了過去大家對于藝術作品“深奧”、“高冷”的刻板印象，反而用一種平易近人的方式跟觀眾們達成了某種情緒共振。

你以為只是復刻了童年回憶的糖果雕塑，其實背后藏著的是作者與自己和世界慢慢對話的過程。

那組被瘋傳的小零食雕塑，作者后來分享了自己的創作經歷：一年前的兒童節，她在重慶的山里買回了幾塊木材，經過一年的雕刻、上色、變成了今天展出的作品。

觀眾們也是交口稱贊：謝謝作者，解決了1000年后沒人見過QQ糖的問題。

誰說普通人不能鑒賞藝術？

當看到童年最熟悉的小零嘴就這樣變成木雕掛在墻上的時候，那雙眼睛的主人終于意識到：童年就在那里，但是我打不開了。

而作者本人又賦予了這幅作品另一個維度的含義：在成為作品的同時，木的童年也消逝了。

而那幅一度被誤傳以28萬天價賣掉的“蒙娜麗莎”，不僅把川美變成了中國的盧浮宮，儼然也成為了觀展者們爭相打卡的新晉“精神圖騰”。

當慕名而來的觀眾們走近它，看到這幅畫的諸多細節，這廉價材質拼湊成的不合時宜的高貴姿態，每個被資本做局的人都心領神會。

作者本人的闡釋，也是引用了鮑曼的消費主義理論：什么是消費主義？消費主義就是創造你根本不需要的東西，然后讓你渴望得到它。

這樣的作品，在618的前夕出現在大眾視野，尤為應景。

對消費主義的反思是有的，但是不多。

蜂擁而至的觀眾們一邊在畫前沉思“消費主義的侵蝕”，一邊順手買空了作者準備的明信片小周邊。

看來，哪怕是批判消費主義，也得靠消費來實現閉環。

95后一出手，藝術生的畢業展也變成了“網紅打卡地”。

前有川美祭出的兩張王炸，其他幾家老牌美院也是緊隨其后，紛紛卷出了新高度。

國美畢業展上一個名叫《循回儀》的機械裝置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

青銅器的古典造型、精密的機械結構、嵌入其中的現代集成電路…共同構建出一場“東方蒸汽朋克”的視覺盛宴，《秦時明月》里的墨家機關就這樣照進了現實。

由于要素過多，以至于觀眾們想到作者本人，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坐著輪椅戴半邊眼睛的天機閣閣主”形象。

還有另一個很出圈的骨骼展品，旁邊的溫馨提示寫著：請使用閃光燈拍照。

當大家一臉疑惑地依照作者本人的意愿打開閃光燈后，才發現手機相冊里多出了一張璀璨奪目的“尸華洛世奇”定妝照。

相比起國美的“機關算盡”和“珠光寶氣”，央美則是來了個大道至簡。

有一位實驗藝術系的畢業生，把一個巨大的石膏體搬進了展廳，不停地在上面練習著美術生最熟悉的排線，路過的觀眾也可以加入其中。

她給這個作品起名叫《基本功》，這是美術生自己的abandon，也是每個心懷夢想的藝術家最初的起點。

而廣美碩士畢業展上的作品《氣味滾筒》，則是主打一個氛圍優先。

裝置會分析觀展人的氣味，然后生成一個又一個不同氣味的泡泡，這些泡泡不會瞬間破碎消失，而是在整個展廳里到處彈跳，“攻擊其他人的畢業作品”。

為了保護其他同學畢業設計的安全，學校為整個一層樓的展品都裝上了防護玻璃，還真有點“不理解，但是尊重”的包容感。

這些作品既能“出片”，也能出圈。

它們打破了藝術與普通人之間的高墻：你不需要上過美術史課，也可以被某種真實的情緒擊中。

但真正能走進人心的，不只是眼花繚亂的技藝或獵奇的外觀，還有那些藏在作品表層之下、悄悄發酵的情感共鳴。

02 這屆美院畢業展，有“糖衣”也有“炮彈”

有些作品，它們沒有那種一眼看懂的討喜感，而是隔著材料、媒介和形式，慢慢傳遞出的某種沉重、真實甚至疼痛的東西。

它們的存在，也可能更加接近生活的原貌。

央美畢業展上最具“爭議”的作品，是這個巨大的名叫《銳角》的雕像。

五官模糊的一家五口張開雙臂，把坐在面前的孩子環抱在中間，仿佛在給予保護和庇佑。

然而生活的戲劇性就在于，當這個作品被展出以后，你會在不同的人身上會得到完全不同的反饋。

有人詢問身邊孩子的感受，得到了“感覺很幸福”的正面回答。

有人卻馬上潑來了一盆冷水：爹味壓倒全家人。

還有人抽離成第三人稱視角后發現，似乎外人看起來的保護，在當事人的感受下很可能會變成壓迫。

換個角度去看這個雕塑，更是覺得一種“中式恐怖”撲面而來，仿佛已經聽到了最熟悉的那句“我們都是為你好”。

一個表面看來并不難懂的作品，卻引發了千人千面的討論。

現在看來，作者只是將它起名為《銳角》，又何嘗不是一種創作者最大程度的退出，把所有的解釋權都交給觀眾，也把所有的情緒都留給了每一個坐在椅子上凝視它的人。

家人的愛或許會變成一堵密不透風的圍墻，而有一天當他們離開我們的時候，那種具體的疼痛又會變成此生漫長的潮濕。

央美的畢業展上，有一位同學為紀念她已逝的父親做了一個“會呼吸”的裝置，作品以父親離世的那一刻命名——《2022年2月3日3:45分》。

一個巨大的塑料薄膜，包裹著與舊家有關的一切，隨著里面的氣體被抽出、充滿，整個家庭仿佛也在不停地坍縮、重建。

而裝置外圍長出的觸手，就仿佛是爸爸離開前親拍自己的那只手。

爸爸走了，但愛永遠都在。

這些年輕藝術家的作品，有的反映著私人的感情，有的則投射出當代人共有的特質。

央美的實驗藝術作品《毛病》，來自一位身體有點“不舒服”的作者。

一次偶然的心臟不適讓他來到了急診就醫，一番檢查后也沒得出任何結論。由此得到啟發的他，自費3萬多元看了幾十個門診，最終查出了190項大大小小的“疾病”。

這滿滿當當的文件柜，裝的就是他這趟醫院之旅的“戰果”。

一邊是作者在感嘆“當代醫學已經進步到不再有人健康了”，另一邊是網友的好言相勸“他會被保險公司拒保，大家千萬別學他”。

藝術與現實，在此刻達成了一次浪漫的雙向背離。

不僅身體出了問題，腦子也空空蕩蕩。

同樣是央美深諳諷刺藝術的同學，用雕塑打造了一個“空洞當代人眾生相”。

當電梯的門打開，里面的人們仿佛就是整日在城市里奔襲的你我他。而這些人身都沒有頭顱，只有一個個暫時出現又很快消失的泡沫。

當然，你也可以粗暴地把這件作品理解為——腦子有泡。

這些我們熟悉的生活場景，一次次地出現在同學們的作品中。

西安美院的《30分鐘廢墟》，作者用幾百個外賣袋打造出一個“摩天大樓”。

如何具象又精準地呈現當代人的速食生活？用外賣袋搭一座摩天大樓無疑是天才的想法。

這幢被外賣檔口撐起的高樓，不僅是作者本人三餐四季的見證，也是每個當代人的生活寫照。

大城市里討生活的打工人馬上就明晰了作者的巧思：坐在高樓里的人們、建造高樓的人們、制造食物和運輸食物的人們，生存和工作，一切都在這里緊緊相連。

困住當代人的又何嘗是預制菜和垃圾快餐？

有人用四面鏡子構筑了一個無窮無盡的格子間空間，窒息、壓迫、緊張、絕望……永遠做不完的表格、永遠停不下來的會議，想必任何牛馬都會立刻共情。

但年輕藝術家的不諳世事終于還是“露出了馬腳”：到底是沒上過班啊，這工位已經夠大夠有隱私了。

可也正是這些“未曾親歷”的視角，反而保留了一種未經磨損的敏感和觀察力。

他們也許還沒被“格式化”，也正因為如此，更能說出“格子間之外”的真話。

從私人記憶到集體意識，從解構現在到洞悉未來。

不論是哪一種，在這個“人人都能發表觀點”的時代，被看見、被討論，就是藝術作品進入公共空間的第一步。

03 我們為何突然愛上了看美院畢業展？

各大美院的畢業作品，似乎不再是“廟堂之高”，反而出現在“街頭巷尾”，變成人人都能談論、觸及的日常。

不少質疑的聲音在說：這些也能算是藝術品么？這也算是反思和解構么？不過是對大師的模仿與借鑒。

或許這些稚嫩的作品未必有標準答案，但它們提出的問題，早已潛入我們的生活。

在被算法裹挾、被時間推著走的當下，有人愿意停下腳步，試著表達、試著傾訴，本身就是一種勇氣。

就像央美院長的這段畢業生寄語中所說的一樣：“年輕的藝術家們，不必焦慮立刻找到關于藝術和人生的終極答案。”

對于所有人來說也是一樣，我們不必急于找到人生的終極答案。

不是每一個20多歲的年輕人都必須立刻變得清醒、深刻、目標堅定；

也不是每一個30歲的中年人都會馬上絲滑地過渡到而立人生、當打之年。

有人在困惑、有人在疼痛、有人想逃避現實、有人才剛剛學會勇敢表達自我。

我們處在什么階段，就解決當下的問題。不管是青春的疼痛、生活的荒謬、家庭的負擔、人生的焦慮……所有的問題都值得被問，所有的情緒都值得被妥善安放。

在成為偉大之前，我們首先要學會對自己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