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榮連影子也不愿意用替身。

文 |的灰 阿布

沒有想到，一部26年前首映的電影《星月童話》，還會在2025年的今天全國公映。

不過，就像沒有想到1994年的《東邪西毒》會在2008年以《東邪西毒終極版》的形式公映，1984年的《緣分》會在2016年公映修復版，1981年的《失業生》會在2017年公映修復“好結局”版，1990年的《阿飛正傳》會在2018年公映修復版，1987年的《倩女幽魂》會在2011年和2025年接連公映2K、4K修復版……所有的沒想到，都一一發生了，而今活久見，又見到了《星月童話》的4K修復版。

4K修復的畫質很好，完全看不出是一部老電影。不過還是建議看粵語版，因為——國語版張國榮的配音好像是梁朝偉御用的啊？哈哈哈，容易串戲。

公映海報

上周末，上海、深圳、廣州、杭州的百老匯影院聯合舉辦四城觀影活動，片方也是特別用了心思，不僅特制海報、宣傳視頻，還在現場贈送官方精美周邊，映后甚至還安排了一場與導演李仁港長達45分鐘的連線對談。

官方精美周邊

拍動作片出名的李仁港，還擅長國畫

《星月童話》首映于1999年的香港，雖然此前未曾在內地公映過，但相信很多影迷早已看過——本以為走進電影院的都是我這樣的懷舊客，卻沒想到，當被導演問及：先來做個小調查，有多少人是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現場竟然有七八成觀眾齊齊舉手。

四城觀影活動

放眼望去，大都是年輕人，可能1999年的時候他們還沒出生。李仁港導演對此情此景似乎相當滿意——這驗證了他的預判，因為他覺得：在這個AI時代，純粹的愛情片，反而應該是有觀眾的。

李仁港映后連線

這位出道多年的導演曾在香港執導過不少票房大賣的動作片，北上后又拍攝了《攀登者》《盜墓筆記》等多部代表作，兼顧商業與美學——很多人不知道，他既擅長武術也擅長國畫，他的動作片不同于香港傳統的武俠片或功夫片，常常融入自己的美術風格（他當導演前還當過美術指導）。

有觀眾會覺得奇怪，一個擅長拍動作片的導演，怎么會想到拍《星月童話》這么一部純愛題材電影？李仁港笑著說：“所以我會在里面加動作戲啊！”

《星月童話》的武術指導是著名演員甄子丹，李仁港說，甄子丹是一個很時尚的人，所以特意找他做武指：“我告訴他，我不要太功夫片那個感覺，要時尚一點，他一聽就懂了。”

張國榮連影子也不愿意用替身

《星月童話》雖然是純愛片，打戲卻十分出彩，可見有甄子丹的功勞。最讓人印象深刻的莫過于黑幫與飛虎隊火拼一段——那是在香港荃灣的南豐紗廠拍的。今日的南豐紗廠已經被活化成為文化創意園區，但在1998年電影拍攝時還是廢墟。張國榮飾演的臥底警察石家寶周旋在毒販、緝毒警與飛虎隊三方之間，電光火石，滂沱大雨，子彈橫飛……

一張高糊照片，張國榮在片場為甄子丹慶生（好像還帶唱生日歌的）

李仁港曾在書中提到張國榮，稱他“連影子也不愿意用替身”。這一次，他詳細分享了這個故事的始末——原來就發生在拍攝這段黑幫火拼場景——當時張國榮和常盤貴子剛剛結束了一天的主要戲份，在外景地休息，但是張國榮發現，拍攝黑幫老大（高捷飾）的戲份時，他的影子是需要出現在畫面里走來走去的，于是提出補拍影子。

“那天拍得很辛苦，我想讓他們多休息一會兒。但是他堅持影子也要自己來。你以為張國榮的文戲很強？其實不只是文戲，他的武戲也很強，甄子丹設計的動作戲，他很快就學會，而且每一個動作都完成得很準確。”李仁港說。

頗多槍戰戲

這段雨中的槍戰戲確實拍得很辛苦，張國榮長時間泡在地上的垃圾堆里，雙腿都泡出了皮膚病。但是今日回看，又覺得當年的港片拍得真講究——石家寶跌落腳手架后，踉踉蹌蹌爬起來，因為槍傷佝僂著腰，走不了幾步，又重重滑跌……每一步里都有導演事先的謀篇布局，不如此不足以表達人物窮途末路腹背受敵的狼狽。

“我常常說拍電影就像設計一條橋梁工程，從這個點到對岸，這座橋怎么搭建？直直地走過去肯定不行，一路上你要設計很多的戲劇性。”李仁港說，“有人說我喜歡拍動作片，其實我是喜歡拍戲劇性強的電影——那些淡淡的哀愁，留給別人去拍好了，我喜歡激情一點的。”

導演說：戲里的每一張拍立得都有用意

而這部一人分飾兩角的戲，讓觀眾看到張國榮作為一個不世出的優秀演員的可塑性，在這樣一部商業片里也表露無遺。他能夠演程蝶衣，也能夠演何寶榮，能夠毫無壓力地演出那個文質彬彬的三澤達也，也能夠說服力十足地演活了粗獷強悍、落魄不羈的石家寶。

張國榮飾演三澤達也

張國榮飾演石家寶

有多少人曾經在看過之后驚詫于這個石家寶和程蝶衣竟然是同一個人？其實也不用遠攀《霸王別姬》來對比——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上正在展映《家有喜事》，張國榮在里面飾演娘娘腔二哥常騷，如果你正好在一天內連看了《家有喜事》和《星月童話》，那可就精彩加倍了。（詳見什么？今年電影節居然有一部“槍版”電影？）

男帥女美，賞心悅目

在當年對這部電影的訪談里，張國榮曾說，《星月童話》是多國聯合投資，一方面對當時香港疲軟的電影市場具有積極帶動作用，另一方面日本大投資方也控制了電影制作，李仁港并不能隨心所欲地發揮。

所以這片子，除了夾帶一點導演本人喜歡的動作戲，全部重心都放在了日本觀眾熱愛的張國榮和日劇女王常盤貴子的情感戲上。

而由張國榮出演男主角，還是女主角常盤貴子“欽點”的，她說：“最想合作的男星是張國榮。他是我最敬重的演員。”

當然了，兩位當年分別是中日兩國的頂流啊。他倆想合作，老板們高興都來不及。李仁港也很激動：“當時Leslie幾乎已經和香港最紅的女演員都合作過了，所以有一位日劇女王過來，感覺很有新意啊，我就想，怎么樣才能給他們包裝出不一樣的新鮮感。”

在電影花絮里，我們也可以看到當時兩人的人氣多高：張國榮飾演日本人三澤達也的戲份是在日本拍攝的，當時街邊擠著數十名日本人興奮地盯著他，有人在笑，有人在竊竊私語，有人在拍照……但是沒有人上前去打擾他——喜歡他的人都知道，他工作的時候不可以打擾。

在日本拍外景

這段張國榮候場時進入戲中狀態的片段，后來被直接用在了電影里，以至于他問導演：還沒喊action哦？導演說：拍完啦！

而常盤貴子當時因為《跟我說愛我》《水晶之戀》《邂逅》等日劇大火，搭檔也都是福山雅治、竹野內豐、織田裕二這樣的男神。

時隔27年，李仁港仍然對兩位主演贊不絕口：“兩位演員都很會根據自己的經驗去做出調整，我覺得好的演員都是這樣，他們有精密的計算，但是等到演出來，你就只會覺得感動，看不到計算的痕跡；而且他們都非常在意表演的真實性，不會去超出，去演得過頭，這是更難的。”

重要的事情說三遍，而李仁港習慣讓演員把每場戲都演三條，從中擇優錄用。他發現，張國榮演每一條都會有不同的演繹方法。“交足功課，給我多一點選擇，所以這部片子剪輯特別容易。”他笑說，“他常常會提供給我寫劇本的時候沒想到的表演，如果說這部電影大家覺得好看的話，我想在表演方面張國榮對我很有幫助。他還會教常盤貴子一些表演上的東西。”

男女主角初次見面的一場戲，意外的擁吻過后，瞳昏倒了——這是張國榮要常盤貴子昏倒的，他對導演建議說，在這樣的意外刺激下，她沒辦法承受得住，她應該昏倒。

初次見面，親親抱抱舉高高，擱誰誰不昏倒？

“常盤貴子也很聰明，很會演，有一場切蛋糕的戲，需要她哭，第一條拍完，我對她說：我感覺你能做得更好。果然再拍的時候，她的表現就更好。”李仁港說，“跟他們合作是非常有默契，很享受的。”

切蛋糕這場戲，相信看過《星月童話》的都不會忘記。當她在他懷里發出了一直強壓著的號啕痛哭，天真的服務員們在鼓掌，歡呼，拍照……真正深切的痛苦，并不能輕易為人所知。

常盤貴子，一個在張國榮懷里也能哭出來的女人，啊。

張國榮說：“她是會用眼睛演戲的。”

雖然《星月童話》論商業價值或藝術價值，在張國榮的作品中都排不到前列，但是實在是把情感拍得細膩雋永，美到極致。

再度重溫，我甚至覺得，風華正茂的偶像們，就應該暫時忘記挑戰自我，忘記藝術追求，多拍拍這樣的電影，情節簡單，男帥女美，賞心悅目，感人肺腑。

在《星月童話》里，導演仿佛是下定了決心，用足了大銀幕的放大效應，下足了功夫來讓你享受偶像劇的純愛之美——男女主角全程懟臉大特寫，捕捉到眉梢眼角的每一處情絲流轉，角度光影窮盡心思，鏡頭語言繾綣動人。

誠然張國榮和常盤貴子在每部戲里都美，但是在《星月童話》里又可以說特別美——導演用心塑造了他們各自經歷生離死別、對愛執著又飽受重創的過往，令這兩個人滄桑破碎的美滿，更加震撼人心。

長長的歌單和漂亮的意外

沒想到李仁港和王家衛有一樣的習慣——在片場放音樂給演員聽，“有時候講話解釋不清楚的情緒表達，他們一聽我放的音樂就明白了”。王家衛拍《繁花》的時候有自己的90年代歌單，長長一大串；而李仁港拍《星月童話》時也有自己的歌單，雖然未必是電影的主題曲。

而說到電影的主題曲，那可是太精彩了。這回進電影院重溫，我的第一感覺就是，這首歌怎么這么耳熟？這首歌怎么也這么耳熟？——其實是20多年里我反復聽過不知道多少次《星月童話》的原聲帶吧，哈哈，這張原聲帶真的是和《東邪西毒》的原聲帶一樣，值得翻來覆去聽的。

聽起來，李仁港導演不但武術了得，國畫了得，對音樂的品味也有點東西呢。

他說，自己的導演工作方式，一方面是受制于香港電影工業的快節奏，必須注重安排好每一個時間點，“資金很緊張的，明天拍？可能就沒有明天了”。另一方面，又留意要給團隊多一點空間，“去抓取漂亮的意外，那些是最值錢的”。

《星月童話》的拍攝中也有“漂亮的意外”。

有一場戲，張國榮拉著常盤貴子奔跑在鬧市，躲避警察追捕。“彩排？訓練？以前哪有這個條件！”李仁港回憶說，戲是在女人街拍的，要申請在街頭拍戲流程太長，等不起。“索性就偷拍吧！”而且偷拍的機會也只有一次。“給人發現張國榮在女人街跑，還了得？怎么可能有第二次機會？”

女人街的意外

于是在電影里我們看到，張國榮拉著常盤貴子擠在水泄不通的女人街里狂奔，奔著奔著，旁邊有路人咧嘴笑了，活捉兩個頂流偶像。奔著奔著，后面的警察眼看就要追上來了。“跑在第一個的警察是我的副導演，我當時在對面天臺盯著攝像機屏幕，眼看他快要追到了，趕緊用對講機跟他說：你慢一點！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才能慢下來——結果我的副導演多聰明啊，他馬上摔了一跤，后面的警察被他絆倒，就追不上了。”

我期盼著會有encore的那一天

《星月童話》拍完以后，張國榮曾經對李仁港說：“要是日本有人找你拍第二集，你不要拍。”后來韓國片方曾找李仁港拍續集，被他拒絕了，“因為覺得這是我和張國榮一起做的品牌，應該尊重他的意見”。

大光明電影院，粉絲送來花牌

但是如果現在再有人找他拍續集呢？

“我反而會答應。”李仁港說，“我覺得這就像歌手開演唱會，演唱會結束，歌手下臺了，但是如果有觀眾一直在喊encore,encore,他就還會出來，我期盼著會有那一天。”

就像《星月童話》的結尾，香港太平山頂，音樂盒再次響起。人生若只如初見，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像電影里的男女主角一樣遙相問候：

“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你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