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世事而無悔

——在法學院2025屆研究生畢業典禮上的致辭

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院長

雷磊

親愛的老師們、同學們、家長們：

首先，祝賀2025屆的研究生畢業班同學！今天，你們穿上了這身莊重的學位服，把熬夜寫論文的黑眼圈藏在了笑容背后，把圖書館占座的“江湖恩怨”化作了同窗情誼。作為院長，我既為你們驕傲，又有點“嫉妒”——畢竟，你們終于要離開這個讓你們又愛又恨的“法術高地”，而我還得繼續和研究生院斗智斗勇。

又到了一年里該說“再見”的季節，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憂傷。為了感受這份“淡淡”，前幾天我再一次讀了一遍我今年畢業的兩位博士生的畢業論文——的后記部分。我總以為，致謝是畢業論文中最溫柔的部分，因為它是畢業論文中唯一一個不會被老師挑錯和質疑的地方。兩個同學中，一個把致謝寫成了“情書”，另一個則寫成了“家書”，都寫得比正文要好。當然，正如你們所料，這兩位都是男生。在論文答辯通過后的那晚，我們在食堂二樓的零點餐廳進行了深入的交流，一位望著我含情脈脈、依依不舍，另一位抱著我，用他那長滿胡子的下巴在我脖子上扎了又扎。謝謝你們的溫柔！

同學們！今天，我不想只說“前程似錦”。因為真正的“似錦”，往往繡著幾道裂痕。今天我想講的主題是：希望你們未來直面挫折，初心不改。

愿你們將挫折作為法治精神的“前置程序”。同學們，你們可能以為，今天之后等待你們的是豪華律所的落地窗、是法院莊嚴的法槌。但我想說：你們的第一份“勝訴判決”，很可能來自一場狼狽的失敗。

我們有一位校友，現在某紅圈所擔任合伙人。但你們知道嗎？她入職第一年曾因漏看仲裁條款，導致客戶損失百萬。那天她在洗手間哭到隱形眼鏡脫落，卻咬牙用半年時間整理出《跨境仲裁條款避坑指南》，如今成了所里的“救命文檔”。而你們的一位師兄，在基層法院當書記員時，曾被當事人指著鼻子罵“讀這么多書有什么用”。他默默記住所有方言臟話對應的法言法語，現在成了“涉農糾紛調解專家”。

法律人的專業能力，從來不是在“構成要件全滿足”的溫室里長出來的。正如霍姆斯大法官所言：“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邏輯，而在于經驗。”而經驗，往往穿著挫折的外套來敲門。

你們學了這么多法律條文，但人生沒有“免責條款”。前一段時間我去江蘇常州開會，順帶去了趟“東坡園”。蘇東坡這位大文豪，因為政治斗爭從“翰林學士”被貶為“黃州農夫”，后來再次被貶為“海南蠻人”，人生的最后四年無官無職，在常州度過了最后的生涯。盡管如此，他被貶黃州時發明了“東坡肉”，被流放海南留下了“九死南荒吾不恨”。他的豁達不是天生的，而是被現實揍出來的。真正的自由，是在限制中活出遼闊，是“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也是“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愿你們在犬儒時代守護理想主義的“除斥期間”。曾經有學生問我：“老師，當現實和教科書打架怎么辦？”我的回答是：用教科書的邏輯打回去。

那次在常州，我還參觀了常州大學史良法學院舉辦的一個法律文獻展。這個展覽是咱們法大法學院畢業的一位在常大法學院任教的青年教師策劃的，宣傳了一批常州籍的著名法學家。其中有一位楊兆龍先生，他是民國時代的法學大家吳經熊的弟子，也是享譽世界的法社會學大家羅斯科·龐德的博士，曾經擔任東吳大學法學院院長。他夢想以美國哈佛大學和德國柏林大學法學院為模式，把東吳大學法學院辦成東方一流的法學院。但在那段以階級斗爭為綱的特殊歷史時期里，他所堅持的學術理想使他遭受了莫大打擊，被稱作“舊法殘留”，一度被調去外語系教俄語。但他終其一生堅持法律繼承論和無罪推定論的觀點，留下了《大陸法系比較研究》這部至今仍是經典的著作。

1937年，楊兆龍教授在戰火中護送東吳法學院西遷。沒有教室，他在大榕樹下開講；沒有法典，他憑記憶復述德國民法典條文。他說：“法治如螢火，聚之則明。”而今天的你們，面對“算法歧視”“AI侵權”這些教科書里沒有的難題，不正應該做新時代的“護螢火之人”嗎？

愿你們深深愛這個世界，哪怕它不夠愛你。法律人最怕什么？不是法條背不完，而是當事人哭訴時，你只想著下班；看到不公時，你嘀咕著“我管不了”。真正的勇氣，是像蘇東坡那樣，被貶海南還能教當地人挖井種稻；是像楊兆龍那樣，明知不可為仍要守護法治的火種。

同學們，將來你們可能被案子壓垮、被客戶刁難，甚至被生活“強制執行”。但請記住：法學院教你們的不僅是勝訴的技巧，更是失敗后的脊梁。我們應該學習《雪中悍刀行》里的徐鳳年，可以妥協但絕不屈服，可以和光同塵但絕不同流合污，可以隨遇而安但絕不蠅營狗茍，用自己的堅韌、甚至傻氣和幼稚守護我們的“北椋”。

畢業了，也記得常回來看看。以后，老師們不再只是你們口中“行走的參考文獻”，你們也不能只是偶爾出現在老師朋友圈中熟悉的陌生人。請記得，母院永遠為你們敞開，敞開的不只是饑餓的捐款箱，還有需要你們多年后帶回課堂，傳遞給師弟師妹們的社會閱歷、職業體驗、人生感悟，你們的歡笑和淚水，你們的酸甜苦辣，你們的痛，你們的悟，和你們“歷經世事而無悔”的心。

愿你們如蘇軾詞中所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但請記住，這所學院，永遠是你們“履行不能”時的避風港。輸贏不重要，記得回家吃飯。

恭喜畢業！謝謝！

雷 磊

2025年6月16日

海淀校區圖書館綜合樓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