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曉丹
“冬至餃子夏至面”,這句諺語在冀中平原的老家,如同田埂上的野草一般,根深蒂固地長在人們的口耳之間,也長進了日常生活里。這不僅僅是一句諺語,更是一道流淌在血脈里的風俗印記。
在我們那里,“面”字有兩重意思,一是指磨好的白花花的面粉,二是指那碗端上桌的面條。有趣的是,鄉親們管煮好的面條叫“湯”,熱乎的湯面是“熱湯”;過了涼水、清清爽爽的撈面,則被喚作“冷湯”。
入了夏,尤其是夏至這天,午飯的飯桌上,十有八九飄著的便是“冷湯”的清爽氣息。
我年少時,白面是稀罕物,平日里需精打細算地省著吃,棒子面、紅薯面這些雜糧才是餐桌的常客。棒子面做不成“湯”,紅薯面勉強能行,可韌勁差點兒意思。
然而,莊戶人的智慧是泥土里生出來的,和紅薯面時摻上些榆皮面,就如同施了魔法,面立刻有了筋骨,能服服帖帖地搟成面條了。因此,小販悠長的吆喝聲“稱榆皮面嘞……”便時常在村巷里回蕩,那是生活的黏合劑。
老話說“芒種三天見麥茬”。緊隨芒種節氣之后,便是夏至。此時,龍口奪食的“三夏”大忙剛剛落下帷幕,田野里,玉米苗已然悄悄蓋過了麥茬的淺黃。新收的麥子顆粒歸倉,家家戶戶忙著淘麥、晾曬,石碾、石磨吱呀呀地轉個不停,新麥的清香在空氣里彌漫。
到了芒種與夏至交接之際,這飽含著陽光雨露的新麥面,恰時剛剛磨好上案。此時的麥面,筋骨最健,麥香最濃。偏巧天氣也漸漸悶熱起來,炎炎暑氣初顯崢嶸,這時候,將剛出鍋的滾燙的面條猛地浸入剛從深井里打上來的透骨涼水中一“拔”,瞬間激出麥子最本質的清甜。撈起面條瀝干,澆上或葷或素的鹵子,碼上應時的黃瓜絲、豆角丁,再淋上醋蒜調好的汁水,那滋味,別提多誘人了。
家里雖有了新麥面,但母親持家向來精打細算,所以,小時候的夏至面,有時是純粹的“白面湯”,有時則是母親拿手的“包皮湯”。
母親是搟面的好把式,不僅白面能搟得細如絲、勻如線,就是黏澀的紅薯面,在她手里也能翻出花樣來,這“包皮湯”更是她的絕活。
只見母親先利落地和好一塊紅薯面,再和一塊白面,接著,把白面團搟成一張薄薄的面片,像展開一張宣紙,再將那團紫褐色的紅薯面團妥帖地包裹其中。那根光滑的大搟面杖在她手下仿佛有了靈性,靈活地滾動、碾壓,不消片刻,一張白生生的大面片便如疊起的宣紙,服服帖帖躺在案板上。手起刀落,切出的面條根根分明,白中透紫,煞是好看,像裹著一層薄紗的紫玉。
那時節,家里吃的油是自家榨的棉籽油,鄉人喚作“黑油”,顏色深重,燒熱了會浮起一層沫子;鹽是粗糲的大粒鹽;菜蔬是應季的幾樣,豆角、根達菜、黃瓜、茄子、西紅柿。拌“冷湯”的鹵子自然也沒多少花樣。
母親會把豆角或根達菜焯熟備用,在碗里放上粗鹽粒,用開水沖開溶化,“黑油”在鐵鍋里燒得冒起青煙,浮沫漸漸散去,丟進幾粒花椒,“噼啪”一陣脆響,再迅速撒入一把蔥花,那混合著焦香與辛香的濃郁氣味,頓時便霸道地充盈了整個灶間。趁熱將這滾燙噴香的花椒油澆在焯好的菜碼上,再淋上鹽水。面條在涼水里浸潤得透心涼,撈到碗里,澆上這簡單的鹵汁,一碗香噴噴、涼絲絲的“冷湯”便完成了。
夏至這日,母親往往會格外“奢侈”些,或調上一碗濃稠的芝麻醬,或炒上一小鍋茄子肉丁、西紅柿雞蛋鹵,這碗面,便立刻被賦予了強烈的儀式感,仿佛整個夏日的豐饒與期許都融在了這一碗之中。
這些年來,莊戶人的糧囤一年比一年滿當,天天吃上雪白的“冷湯”,再也不是奢望。日子好過了,鄉親們也開始講究“食不厭精”。然而,夏至這天吃面的老規矩,卻像村頭那棵老槐樹,根扎得更深了。
如今再看夏至的面,鹵子的花樣早已翻新:肉丁炸醬、西紅柿雞蛋、茄子肉末、麻醬蒜泥……講究的人家會擺上兩三種鹵子任人選,配著黃瓜絲、水蘿卜纓、焯豆芽、香椿末等各色菜碼。村里的超市里,現成的鮮切面碼放整齊,人們再不用像當年母親那樣,在案板前揮汗如雨地搟面了。
改變了的是碗里日益豐盈的生活滋味,不變的是那碗面承載的時令記憶與鄉土情結。
這碗夏至面,是祖輩智慧的延續,也是時代饋贈的甘甜。當新麥的清香在舌尖縈繞,耳畔依稀又傳來那悠長的吆喝“稱榆皮面嘞……”歲月的風霜與日子的暖意,便都在這碗面里交融、沉淀,化作心頭一道永不褪色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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