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高適(一)
不然買山田,一身與耕鑿,
且欲同鷦鷯,焉能志鴻鶴!
01
天寶十四載(755年)十一月,擁兵自重的安祿山和史思明在范陽起兵,安穩了數十年的華夏大地再起戰火。
二十萬的叛軍本不足以撬動大唐國本,怎奈老邁昏聵的李隆基昏招迭出。
他先是聽信宦官邊令誠的讒言,冤殺大將封常清和高仙芝;后在“朝中無人”的情況下強行起用病廢在家的哥舒翰堅守潼關;好不容易局勢開始向有利于朝廷方面轉化,他卻又開昏庸大招,輕信楊國忠的奸言,逼哥舒翰出關迎戰。
哥舒翰、郭子儀、李光弼等一干大將皆極力反對,無奈唐玄宗一意孤行。君命大如天,在老將哥舒翰的“撫膺慟哭”中,潼關失守,20萬守兵死傷殆盡。
那個時候,55歲的高適已經跟隨哥舒翰數年,深受老將軍賞識。在老將軍的舉薦下,高適從河西奔赴京都,以左拾遺、監察御史的職務協助哥舒翰守潼關。
潼關失守后,高適急如星火地趕赴長安,向唐玄宗獻策:
請竭禁藏,募死士抗賊,未為晚。——《新唐書?高適傳》
他認為這個時候如果動用禁軍武裝,并招募百官子弟以及社會豪杰,依然可以阻擋叛軍的進攻。可惜,名不見經傳的一個小小監察御史的計策和請戰要求,閉目塞聽已久的皇帝怎么聽得進去。
02
六月十三,李隆基拋下滿朝文武和皇室宗親,奔赴西川逃命。
高適聽聞這個消息,當即單騎從駱谷小道追趕。追上逃亡大部隊后,又一次慷慨上書:
仆射哥舒翰,忠義感激,臣頗知之,然疾病沈頓,智力俱竭。監軍李大宜,與將士約為香火,使倡婦彈箜篌、琵琶,以相娛樂,樗蒲飲酒,不恤軍務。蕃軍及秦隴武士,盛夏五六月,于赤日之中,食倉米飯,且猶不足,欲其勇戰,安可得乎?故有望敵散亡,臨陣翻動,萬全之地,一朝而失。南陽之軍,魯炅、何履光、趙國珍各皆持節,監軍等數人更相用事,寧有是戰?而能必勝哉!臣與國忠固爭,終不見納。陛下因此履巴山劍閣之險,西幸蜀中,避其蠆毒,未足為恥也。 ——《陳潼關敗亡形勢疏》
這一次他毫無保留,不足兩百字的奏疏,寫得酣暢淋漓,忠憤激越。軍隊腐敗、宦官干政、權臣無能,原本只敢牢騷于詩句的尖銳詞句,擲地有聲,如一把利刃,干凈利落地挑破了腐朽的“膿包”。
諫言依然沒被采用,但他的一腔忠誠卻打動了李隆基,高適從八品的監察御史升遷為從七品的侍御史。
03
至德元年(756)十二月,永王李璘叛亂。在錯綜復雜的政治局勢中,高適憑借其深邃的洞察力再一次脫穎而出。
他面圣上陳江東利害,勇敢斷言永王必敗。大唐王朝的新任CEO肅宗李亨大膽啟用高適為淮南節度使、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兼御史大夫,官居二品,前往江東平李璘之亂。
高適果然不負圣望,他以分化之術,數月之內便兵不血刃平息了叛亂,心心念念五十年的王霸大略終于實現。
之后的扶搖直上也就理所當然,上元元年,出任蜀州刺史;上元二年,平梓州刺史段子璋之亂;寶應元年,平劍南西川兵馬使徐知道之亂,為穩定蜀中做出了重要貢獻;廣德二年三月,遷刑部侍郎,轉散騎常侍,加銀青光祿大夫,進封渤海縣侯,食邑七百戶;永泰元年(765)正月,去世,被追封為禮部尚書,謚號“忠”。
積極進取的生命之旅,方才落幕。
04
沒有人能夠知道,為了他心中的理想和道義,高適是如何度過這上萬個難熬的光陰的?又經歷了怎樣的掙扎和彷徨?
公元720年,還在弱冠之年的高適自認為書劍兩成,便西游長安直取王圖霸業。本以為迎接他的將是“國風沖融邁三五,朝廷歡樂彌寰宇”的無憂盛世。事實上,“白壁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的殘酷現實,給了這位自命不凡的年輕人一記響亮的耳光。
之后,他兩進帝都,三赴邊塞。為了心中的這份執念,數十年如一日地游走于名利場。
《酬李少府》、《別馮判官》、《酬龐十兵曹》、《鉅鹿贈李少府》、《真定即事奉贈韋使君二十八韻》、《酬司空璲》、《贈別王十七管記》……那一首首精心組織的酬贈之作,就是他營碌一生的有力見證。
高談懸物象,逸韻投翰墨。——《酬龐十兵曹》
君若登青云,吾當投魏闕。——《酬李少府》
浩歌方振蕩,逸翮思凌勵。——《贈別王十七管記》
直道常兼濟,微才獨棄捐。——《信安王幕府》
倚劍對風塵,慨然思衛霍!——《淇上酬薛三據兼寄郭少府微》
那些貫注著滿腔心志的文字,熱切又坦蕩,讀來卻有濃濃的窒息感。
有人說他是理想主義者的化身,在我看來,他則更像是固執的莽漢和狂熱的賭徒,對功名利祿的執著,絕對是盛唐詩壇的獨一份。
05
盛唐詩人們從來不乏青春活力的熱情和想象,卻都能不約而同地在激進中保有一份流退意識。
人淡如菊的孟浩然也曾“俱懷鴻鵠志”,卻在數次失利之后果斷選擇“歸臥南山陲”;浪蕩子李頎46歲高齡得中進士,沉淪下僚多年之后,毅然放下轉身回歸田園;還有李白,42歲入召翰林,兩年后被賜金放還,也依然有“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的灑脫;詩佛王維,更是在宦海沉浮里經營輞川別業遠禍避害,在出世和入世間平衡自如。
唯有一個高適,執意進取,將這份信念堅持了五十個春秋。哪怕他在現實中碰的頭破血流,也不曾想要退耕田園,更不消說“求仙訪道”面向“空門”。
06
在盛唐的數十位大小名家里,高適始終是另類的存在。
他不談苦說窮,不使酒罵坐,不故為隱遁自放之言,不說什么上天下地,不落邊際的話。本應是風花雪月的詩言,卻處處顯露功名自許的氣概。
鄭振鐸先生在《插圖本中國文學史里》說他是“是一位人世間的詩人,又是一位屢次獨擋一面的大員”。是以,他的詩風,舒暢中透著壯烈之致,積極中更蘊含企勉之意。
《淇上酬薛據兼寄郭微》
自從別京華,我心乃蕭索。
十年守章句,萬事空寥落!
北上登薊門,茫茫見沙漠,
倚劍對風塵,慨然思衛霍。
拂衣去燕趙,驅馬悵不樂。
天長滄州路,日暮邯鄲郭,
酒肆或淹留,漁潭屢棲泊。
獨行備艱險,所見窮善惡。
永愿拯芻蕘,孰云干鼎鑊!
皇情念淳古,時俗何浮薄。
理道資任賢,安人在求瘼。
故交負靈奇,逸氣抱謇諤,
隱軫經濟具,縱橫建安作,
才望忽先鳴,風期無宿諾。
飄搖勞州縣,迢遞限言謔。
東馳眇貝丘,西顧彌虢略。
淇水徒自流,浮云不堪讬。
吾謀適可用,天路豈寥廓!
不然買山田,一身與耕鑿,
且欲同鷦鷯,焉能志鴻鶴!
這一首《淇上酬薛據兼寄郭微》大約作于開元二十二年(734)。
這一年高適首赴邊關求職失敗,自薊北回轉在淇上短暫居留。他懷才不遇,報國無門,一腔悲憤無處可訴。南歸途中恰逢老友薛據,感慨萬千之下而有此洋洋大篇。
全詩通篇不以華麗的辭藻或艱深的詞語取勝,而是以質樸自然的語言托出萬壑深情。尤其是“吾謀適可用,天路豈寥廓!不然買山田,一身與耕鑿”四句,不僅是壯年高適對自己的勉勵,更是他貫穿一生的雄心和熱情之所在。
07
李澤厚先生說詩歌是文人們沿波討源,通過文字探求情志的“解約過程”。
在開天年間這場時代巨瀾里,高達夫用一場跨時代的生命的奔競,為我們闡釋了厚積薄發、大器晚成這兩個成語的真正含義。
在高適的詩文中,我們能夠清晰解讀到龍騰虎躍般的旺盛的生命力,也能品賞到雄渾高邁的生命的激情。更為可貴的,則是他以自己獨特的生命經歷,在繁花似錦的盛唐行吟中,亮出的猶如饑鷹突出般的肝膽和胸臆。
以時代的浩劫為底色,他的逆襲悲壯而又嘹亮,正如他的詩歌一般,即沒有浪漫的夸張,也沒有明麗的雕飾,更沒有細膩的溫情,卻是盛世繁華里,跌宕起伏、矯健豪邁的獨一份。
他也用波瀾壯闊的一生告訴我們,只要努力,成功也許會遲到,但絕不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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