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財產所有權問題上，中國人最普遍也最古老的觀念，即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這種從觀念到事實的財產皇權所有，其形成的邏輯，大概是先有事實，再有觀念，而后入《詩》,成為簡潔明確并朗朗上口的語言文字表述；而《詩》的廣泛傳播、吟誦，反過來又強化了這樣的觀念，再由觀念促成對皇權獨占性的廣泛至全覆蓋的社會認同。

那么，古代產權制度傳續千年真因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嗎？

宋代理學大家朱熹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征引，很有意味：

舉程子說云：“‘性中只有個仁義禮智，何嘗有孝弟來!’說得甚險。自未知者觀之，其說亦異矣。然百行各有所屬，孝弟是屬于仁者也。”因問仁包四者之義。

曰：“仁是個生的意思，如四時之有春。彼其長于夏，遂于秋，成于冬，雖各具氣候，然春生之氣皆通貫于其中。仁便有個動而善之意。如動而有禮，凡其辭皆禮也；然動而禮之善者，則仁也。

曰義，曰智，莫不皆然。又如慈愛、恭敬、果毅、知覺之屬，則又四者之小界分也。譬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固也。

然王畿之內是王者所居，大而諸路，王畿之所轄也；小而州縣市鎮，又諸路之所轄也。若王者而居州鎮，亦是王土，然非其所居矣。”又云：“智亦可以包四者，知之在先故也。”

朱熹回答弟子關于仁義禮智諸概念與“孝弟”的關系問題，竟也用上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來作喻。

在朱熹的觀念里，仁在與義、禮、智的關系，進而與孝弟、慈愛、恭敬、果毅、知覺等等的關系中，“是個生底意思”,即是個基礎性的概念，其他諸概念都是由仁衍生出來的，在其他諸概念中都貫穿著“仁”之義。

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如何與之相關而可以用來作喻呢?

朱熹說，像天下之土，有王者所居之地“王畿之地”,也有諸路、州縣市鎮所轄之地，而為什么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呢?

這里的“王土”就“是個生的意思”,王土是基礎，王土與諸路、州縣、市鎮的關系，就和仁與其他諸倫理觀念的關系一樣。

諸路、州縣、市鎮的土地，是在“王土”基礎上的管轄之地，諸路、州縣、市鎮的所屬性質并不否定王土的性質。

或者說，天下所有諸路、州縣、市鎮所轄土地，歸根到底都歸皇權所有。

倫理概念之間的關系，王土與諸路州縣轄地的關系，本來是兩類性質完全不同的問題，朱熹卻將二者類比在一起，并且是用后者來說明前者。

這說明在朱熹的時代，后者的關系最為普及，最好理解，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天下土地都歸屬皇權的觀念，是人人都可以明白、不存在任何疑義的觀念。

我們再來看一個明代的例子，《明史》列傳第七十三《李敏傳》載有戶部尚書李敏關于革除皇莊的一道奏章：

今畿輔皇莊五，為地萬二千八百余頃；勛戚、中官莊三百三十有二，為地三萬三千一百余頃。

官校招無賴為莊頭，豪奪畜產，戕殺人，污婦女，民心痛傷。災異所由生。

皇莊始正統間，諸王未封，相閑地立莊。王之藩，地仍歸官，其后乃沿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必皇莊。請盡革莊戶，賦民耕。畝概征銀三分，充各宮用度。

無皇莊之名，而有足用之效。至權要莊田，亦請擇佃戶領之，有司收其課，聽諸家領取。悅民心，感和氣，無切于此。

皇莊是以皇室的名義管轄的土地，李敏極言皇莊之害，建議革除，撤皇莊而賦予民戶耕種，征收租稅以充皇室之需。

李敏的奏章雖然說明了皇莊管理的亂象，說明其危害，但皇莊為什么可以革除，他所闡述的基本邏輯，仍然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個終極性的理由。

既然天下所有的土地都是皇土，再要設置皇莊還有什么必要呢?而且由此還會造成邏輯上的混亂。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說的不僅僅是一個土地問題，它象征著所有天下財富。

也就是說，這一觀念所包含的真實含義，是天下財富歸皇帝一人所有，為其獨占；皇帝對天下財富具有任意支配的絕對權力。

在傳統文獻中，在思想家的論說中，這一思想的表達是非常明確的。

元代胡震的《周易衍義》中，關于卦十四《大有》卦辭及象傳的相關傳文有一段釋義：

九十三，公用亨于天子，小人弗克。象曰：“公用亨于天子，小人害也。”君子公其有，則能亨通于君；小人私其有，則不能亨通于君。

九三，居下體之上，公侯之象，其德剛正，故其尊君親上，忠誠貫通，所謂亨于天子者。

蓋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吾不敢有其土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吾不敢有其臣也。

蕃育黎庶，所以安吾君之民；作成人材，所以待吾君之用；豐厚貨財，所以待吾君之需；訓練兵卒，所以揚吾君之威。

舉其所有，無一不通乎君，曾無私己之心焉。

胡震明確強調了普天之下“舉其所有，無一不通乎君”的思想。

繁衍、富裕、安撫黎民百姓，是為了安定天子之民，鞏固天子的統治；培育人才，是為培養輔弼之臣；發展經濟、增殖財富，是為了滿足君主的需要；訓練兵卒，是為了顯揚君主的權威。

在帝制時代，一切都是為著皇權而設。天下之一切，在根本的意義上，都是屬于皇帝一人之私產。

明代丘潛的《大學衍義補》中，針對憲宗接受臣下敬獻問題發表議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凡土所生之物，何者而非天子之物乎?有之，固不足以為夸；無之，亦不足以為歉。”

這話說得再明確不過了，凡土所生萬物，都屬于天子所有。

以上我們從漢、唐、宋、明不同時期的幾個例證，說明帝制時代的基本生產資料土地歸皇家所有，皇權占有天下財富觀念的根深蒂固和天經地義。

在這一點上，可以說是從朝廷到民間，是最具廣泛意義的社會共識，幾乎看不到任何給予批判和否定的例子。

雖然這是一種觀念，但形成了共識性的觀念，就必然造成客觀上的事實。

宋孝宗時，陳亮上書中說的“兵皆天子之兵，財皆天子之財，官皆天子之官，民皆天子之民”,看來不是觀念性的虛言，而是確定不移的事實。

的確，在那樣的時代，天下一切都是被打上了皇權印記的，皇權對天下財富的最終獨占性，是個不容置疑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