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石家莊,樂天剛剛結束了NCE動漫游戲展的五一場次,他的心情有些復雜。除了NCE漫展的創始人,他還有另一份工作——建材包工頭,也因此,他很清楚什么是成本核算。他告訴觸樂,五一的NCE漫展,同比往年客流量很差,賺到差不多兩三萬塊錢,在他看來,這屬于“保本”。
“去年中秋賠了一場,十二月也賠了一場……有賠也有賺,整體下來的話是賺的,要不然早不干了。”樂天的語氣中帶著一點無奈。他評價自己是個“老宅”,但不喜歡“過家家”似的社團活動小展會,所以第一次辦展就奔著商業展而去。2016年,樂天在自己的家鄉石家莊辦起第一次漫展,在此之前,他一直在各個漫展出攤賺錢。
這一年,樂天就開啟了“策展人”的職業身份。直到2020年,疫情覆蓋華北平原,一切線下活動都充滿了不確定性。由于收入變得不穩定,樂天干脆找了份建材相關的工作,但手下做漫展的團隊也沒有解散,于是,那段時間就變成了“老板在外打工、手下員工等待漫展開辦或取消”的奇異景象。
這是中國非一線城市商業漫展的一個縮影:在如今二次元文化繁榮的背后,商業漫展卻在逐漸變成一項收益不穩定的生意。
商業漫展靠什么賺錢?又為什么賠錢?觸樂與幾位非一線城市的漫展主理人聊過后發現:成本攀升、競爭加劇、盈利模式單一等因素,都在對現在的商業漫展市場持續造成沖擊。
“次元之門”漫展舞臺
非一線城市漫展,靠什么賺錢?
漫展的商業運作方式與傳統展會大體相似,但受眾截然不同。簡單說來,漫展可以分為商業展和同人展兩個大類。商業展以官方產品展示、嘉賓活動等內容吸引觀眾,通過售票及招商攤位費獲得收益;同人展則主要以同人創作者的作品展示與交流為核心。具體到同人展,根據主題不同,其內部又可分為包含多個IP主題的“綜合展”、少量或單一主題的“Only展”等類型。因此,盡管也存在一些大型綜合展,但同人展的整體商業化程度、對大規模招商的依賴性通常都低于商業展,更側重于為創作者和同好提供一個交流的平臺。
諸如ComicUp同人展(CP)、Bilibili World(BW)、螢火蟲等頭部漫展,憑借巨大影響力和超一線城市的地理優勢,能夠吸引大量IP和品牌商付費參展,展位費和商業贊助成為其收入來源之一。但除此之外的大多數漫展,收入的主要來源仍然是門票。在許多非一線城市,門票收入會占到主辦方總收入的90%左右。因此,門票的銷售情況決定了絕大多數漫展的生死。
蘇克是青島DC幻夢動漫游戲嘉年華的主理人。他從2012年開始在青島辦展,在過往經歷中,2018、2019年是商展市場行情最好的時候,“基本上一個城市、兩個大型的漫展,就可以吃定這個市場。”
但現在,情況完全不同了。傾城是合肥“次元之門”漫展的主理人,他觀察到,僅杭州一地,一年就有30多場漫展。“展會的數量增加了2倍,但客群可能只增加了1.2倍”。這意味著平均到每場展會的客流量在下降,頻繁辦展不僅分流了客群,更會因為內容同質化(嘉賓、活動類似)導致觀眾審美疲勞,新鮮感下降。
廣州“螢火蟲”漫展現場
辦展門檻的降低加劇了這種供需失衡。少于1000人的漫展無需走復雜的報備流程,在大型酒店的禮堂里就可以辦,也就是所謂的酒店展、Only展。這類小展雖然投入的資金少,但嘉賓、賣谷、互動、簽售等活動通常也一樣不落,主辦們在活動多樣性上盡力與大型漫展對齊。
頭部漫展也依然占據著霸主地位,且完全無需為門票銷售發愁。公開數據顯示,2024年BW門票預約人數超過61.5萬,開票當日2.7萬張大會員優先購門票30秒售罄,10萬張普通用戶票在1分鐘內全部售罄。
諸如蘇克“青島DC”這樣,辦在非一線城市的商業漫展,其定位就夾在BW、CP(大型)和酒店展、Only展(小型)之間。它們與各家公司的商務合作多半是“一錘子買賣”。這通常是因為非一線城市的用戶數量、轉化付費、媒體曝光量等指標,都無法達到商務合作方的要求。
樂天也曾努力把B站、《原神》線下活動等大廠IP帶到NCE的展臺上,但這些廠商也只參加過一次,因為達不到對方的預期,就沒了后續。樂天認為,廠商自費來參加非一線城市漫展,獲得的曝光和收益都與其付出不成正比。“現在B站的核心目的是拉新跟開大會員,《原神》的目的則是老玩家回流。”樂天說。廠商愿意為了提高曝光度和已有用戶的認同感在地方漫展參展,這一行為卻不可持續,對他們來說,地方漫展的商業化路徑跑不通,自然不愿虧本參展。
觀眾群體的迭代和消費習慣的改變也影響著漫展市場的方向。最早的漫展形態是一群為愛發電的愛好者,聚在線下的公共空間,交流同好,表達熱愛,后來又承載了部分校園動漫社、廣播劇社及Cosplay社團等群體的活動需求。現在,這些亞文化社群成員已不再年輕,大部分也已“脫圈”,為漫展買單的二次元群體主力變成了初高中生這一年齡段的人群。在漫展主辦們的觀察中,雖然年輕群體對二次元文化充滿熱情,但消費能力相對有限,對門票價格也更為敏感。因此,盡管成本不斷上漲,但主辦方不敢輕易提高票價,只敢“按個位數漲價”。
2012年的ACfan漫展(圖源:知乎用戶@王師傅餅干打孔)
漫展嘉賓時代
傾城估算,一場商業漫展的支出中,場地和嘉賓各占40%,剩下20%是展臺搭建、現場安保、宣傳物料等雜項,以及團隊工資。
漫展依賴門票的盈利模式在日益高漲的成本面前有些難以為繼。在眾多支出類目中,請嘉賓的成本是這些年漲幅最快的。漫展主辦與嘉賓的關系,可以用甲方乙方來概括——漫展是甲方,嘉賓是乙方,漫展需要付費邀請嘉賓參展。
B站會員購的漫展售票頁面會標明參展嘉賓
疫情之后,Coser、配音演員這些能自帶流量的嘉賓,出場費呈現爆發式的上漲。蘇克告訴觸樂,疫情前,請一位嘉賓大約需要5000元,而現在,相同的嘉賓報價至少翻了四五倍。樂天也佐證了這個趨勢——2010年左右他擺攤時,主辦請嘉賓的費用是3000元左右,現在至少漲了10倍。
嘉賓身價的水漲船高也有其內在邏輯,這其實是一個“雙向奔赴”的過程。傾城分析,漫展數量激增導致對嘉賓的需求暴漲,嘉賓提高報價,也是為了篩選掉一些不成熟的小型漫展。這類漫展的主辦通常缺乏經驗,策劃能力較弱,會給粉絲們帶來不好的體驗。
另一方面,B站、抖音、小紅書等社媒平臺的繁榮不斷提升嘉賓的影響力——嘉賓有私域粉絲,主辦方實際上是在花錢購買這份流量。不過,主辦衡量邀請嘉賓的價值,也不止是通過社媒粉絲數量來判斷。因為買粉、買流量現象普遍,具體能為主辦創造多少收入,要看嘉賓的粉絲黏性。舉例來說,如果在某位嘉賓參與的其他漫展的討論帖中,有大量粉絲詢問“什么時候來××地區”,通常來說,此人的粉絲黏性就比較好。
不僅如此,頻繁辦展的主辦們也要面臨一種尷尬局面:漫展本身缺乏內容,只能靠嘉賓硬撐流量。
在嘉賓與粉絲的互動中,簽售成為新的盈利點。有些主辦通過賣嘉賓簽售內場票來增加額外收入,有些則是售賣嘉賓簽名用的海報,粉絲在簽名時可以與嘉賓互動、合影。這套運營機制與明星粉絲見面會如出一轍。圍繞著簽售,也催生出幾十到上百元不等的有償代簽服務。以嘉賓為核心的漫展也反映出一個現象:漫展產業從原有的亞文化社群活動向粉絲經濟逐漸靠攏。
但投入與產出之間的關系往往難以量化。主辦們錢花出去,卻未必能夠取得好效果。對于那些做了多年地方漫展、并打出自己品牌的主辦,在部分漫展開場前就能根據門票的銷售情況確定,這次展會必然會虧本。這時,主辦就面臨著取消(跑路)還是硬著頭皮辦的兩難抉擇——虧損的金額可以量化,但跑路對口碑的影響難以估量。
“取消一次還行,多次取消就太影響口碑了……要是沒有口碑,就站不穩腳。漫展這個東西,是最容易被人超越的。我們重視品牌,賠錢也會干下去,很多圈錢的主辦,一看勢頭不好直接取消撤退,把損失轉嫁給觀眾。”樂天說。
更多投資方也瞄準了漫展這塊蛋糕,他們的進場加劇了嘉賓報價的競爭。傾城觀察到,近兩年涌現出大量新主辦,他們資金充裕,不計成本地投入,為了爭奪某個嘉賓,可以開出10萬元一場的高價。有些新主辦還會一年花上百萬簽約嘉賓,組建二、三十人的嘉賓團隊,在各個城市巡回辦展。
一次漫展上的《崩壞:星穹鐵道》展臺
當然,漫展間的競爭依然處于市場競爭的框架下,也沒有到“惡性競爭”的程度,在市場行為的邏輯下,有人付出成本更多,自然有人賺得更多。新舊主辦間的競爭模式進一步拉高了嘉賓的身價——新漫展為了請到更多流量嘉賓撐場面,往往會給出高于同行的報價,而嘉賓在拿到更高報價后,也會以此作為日后定價的參考。
事實上,嘉賓資源的激烈競爭已成為主辦方在內卷下的必然選擇。二線城市綜合性漫展雖然場地成本相對可控,但門票銷量直接決定盈虧。只有在優秀的檔期搶到適合的場地,才能夠靠賣票實現場租與嘉賓費用的成本覆蓋,而嘉賓陣容的缺失則可能導致整場漫展客流驟減。
成本誰來買單?
僅從商業漫展的視角出發,場地方是這門生意中穩定的受益者。核心地段的優質會展中心往往是稀缺資源,主辦方幾乎沒有對場地的議價能力。部分場館還會壟斷餐飲等配套服務,進一步從漫展的巨大客流中獲利。
武漢一次漫展場地里支起大量攝影燈架,會占據更多場地空間(圖源:小紅書用戶@qiyechen77)
除了顯性成本,還有一些“隱形贏家”在分食漫展經濟的蛋糕。票務平臺是最直接的受益者——B站會員購作為漫展的售票渠道之一,在山東舉辦的一次漫展中,對預售票和現場票分別抽取了10%和6%的傭金。
更多隱性成本來自各種“公關支出”。一位商展主理人估算,每年在本地要花費約7萬元維護各方面的關系,否則辦展就容易遇到各種障礙。
同時,參展觀眾的維權意識在增強,有關部門接到舉報后的調查,也會給主辦方帶來麻煩。“現在的年輕觀眾對展會質量要求高,一旦不滿意就會通過12345投訴。”樂天說。
一部分利益相關的國企對漫展商業價值的認知也在發生變化。樂天說,本地相關國企看到漫展的盈利潛力后,開始親自下場辦展,這種變化讓他感到了競爭壓力。雖然他對自己的展會內容有信心,但還是擔心對方有著更好的資源優勢,以及雄厚的資金,拿下優質場地檔期。
不過他沒有過分焦慮,樂天認為,認為自己這套辦展思維也可以復制到其他專業展會上。最近,已經有朋友建議他嘗試其他領域的展會。
歸根結底,只要門票收入還占商業漫展主辦收入結構的大頭,一切競爭與成本還是會由觀眾買單。這已經體現在逐月上漲的票價上,直到有人離場。
監管與扶持的博弈
三年疫情是所有漫展主辦繞不開的分水嶺。禁止聚集、減少外出讓線下展會陷入停滯,但天生帶有“宅”屬性的動漫游戲產業卻并未出現下行趨勢。
今年五月,全國各地舉辦了超過1000場漫展及相關活動。據二次元展會資訊平臺“次元漫展”的統計,這些展會不僅數量多,形式也十分多樣,包括漫展、嘉年華、Only展、演出派對、賽事、拍賣等等。其中,江蘇舉辦了95場,浙江74場,廣東80場,四川67場。與去年同期相比,這一數據顯著增長。
政策層面對動漫產業的支持態度相當明確。回顧以往的相關政策文件,可以發現大量“振興”“扶持”“發展”“建設”的表述,中央也將動漫產業發展納入多個五年計劃。2023年,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文件中明確提到,要“引導戲劇節、音樂節、藝術節、動漫節、演唱會、藝術展覽、文旅展會等業態健康發展”。
然而實際上,非一線城市的商業展主辦方還沒能直觀感受到政策紅利。蘇克上一次拿到政府補貼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時他剛開始辦展,獲得了新辦展會的扶持資金。但現在的情況是,展會補貼標準是按正常的消費類展會制定的,而漫展的規模和性質往往達不到那種標準。
在全國各地辦展經驗更多的傾城,則對文旅下場持謹慎態度。在他看來,地方政府對漫展這門生意一直處于觀望的階段。傾城說:“(個人)主辦做的活動出現了問題,還容易解決;但是文旅掛(名)過來,再出現問題,那就是大問題。”
這種擔憂并非杞人憂天。2022年7月的南京“夏日祭”事件成為整個行業的轉折點,在此之后,監管越來越嚴,主辦得花更多精力自審。傾城明顯感受到了變化:“(夏日祭)之后,南京就不能做大型漫展了,所以很多南京觀眾跑到合肥這邊來。”2022年7月27日的Bilibili會員購也顯示,全國各地大量漫展主辦方陸續宣布延期或取消。
2022年7月17日在南京舉辦的“夏日祭”被抵制
監管的嚴格體現在方方面面。2024年春節期間,網上流傳有人在濟南漫展收到的贈品糖果里發現刀片,隨后又有人聲稱在青島DC也收到了類似物品,甚至傳出“糖果中含有毒品”的流言,各地公安部門介入調查。據《大型群眾性活動安全管理條例》的規定,對于預計參加人數達到1000人以上的大型群眾性活動,實行安全許可制度,由公安機關負責審批。盡管藏刀片和投毒后來被證實是假消息,但青島DC的春節漫展也因此拿不到公安的批文,被迫取消,蘇克損失了約20萬元。
從政策環境來看,漫展行業正處在一個微妙的平衡點上。一方面,漫展契合了發展地方文旅的大方向;另一方面,產業扶持到具體執行層面還未落地,主辦方需要在這種不確定性中尋找適合自己的道路。
對大多數中小主辦方而言,獲得政策的直接扶持仍然較為困難。他們更多時候扮演的是政策執行的末端,承擔著各種顯性和隱性的合規成本。在這種格局下,有政府背景或資源優勢的參與者可能會逐漸占據更多市場份額,傳統的個人主辦方則需要尋找新的發展路徑。
市場的繁榮帶來了更多選擇,也帶來了更激烈的競爭。觀眾可以在更多城市、更密集的檔期中找到心儀的展會,主辦方也要面對不斷攀升的成本和日趨嚴格的審查。頻繁取消的中小展會也在不斷消耗著主辦的信用與觀眾的耐心。
門票經濟的脆弱性在這種環境下暴露得更加明顯——當所有人都在爭奪同一群年輕消費者的錢包時,缺乏資源優勢的中小主辦方自然處于劣勢,觀眾對漫展的新鮮感也在迅速降低。然而,換個角度看,這些問題也在推動漫展行業走向成熟。大型與小型、綜合與專項的漫展分化已成趨勢,那些能夠在這場“大逃殺”中殺出重圍的展會,必然具備更強的資源整合能力和風險控制意識,但能否在盈虧的賬目后保持對二次元文化熱愛的初心,仍是一個恒久的問題。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