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城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卷宗里,一份涉案金額高達25.19億元的訴訟案件正牽動著山西能源界的神經。
原告席上坐著的是山西第一經濟強縣——2024年GDP達585.4億元、連續四年全省奪魁的澤州縣人民政府。被告席上的則是晉能控股集團核心子公司晉能控股裝備制造集團及其控股的煤業公司。
這場看似普通的合同糾紛,背后卻是一場跨越十六年的煤炭資源整合暗戰。
01
十年合作,一朝反目:
訴訟背后的漫長糾葛
這場訴訟的源頭要追溯到山西省煤炭資源整合的關鍵時期。
2009年1月,根據國務院煤炭資源整合政策要求,晉煤集團(現晉能控股裝備制造集團)作為晉城礦區整合主體,與澤州縣政府旗下的澤鑫資產經營公司共同出資組建了天安煤業有限公司。成立之初,晉煤集團持股51%,澤州方面持股49%,雙方以混合所有制形式聯手整合縣域中小煤礦。
澤州縣政府當年對這場合作寄予厚望。在政府規劃中,天安公司不僅要盤活煤炭資源,更要“壯大縣域經濟”、“破解產業困局”、“推動全縣煤炭產業健康快速發展”。
蜜月期在2012年3月迎來關鍵轉折。當時晉煤集團計劃增資擴股,三方簽訂《協議書》約定:自2012年1月1日起,天安公司需按核定產能每噸繳納專項資金給澤州縣財政局,用于保障縣鄉兩級政府既得利益。
作為交換條件,澤州縣政府放棄了天安公司的分紅權,明確“稅后可分配利潤全部由晉煤集團享有”。這份協議構建了“政府保收益、企業享利潤”的合作框架。
協議執行十余年間,天安公司卻未能持續履約付款。截至起訴時,累計欠付金額已達25.19億元,相當于澤州縣2024年一般公共預算收入(40.1億元)的62.8%。
如此巨額的欠款,即便對山西第一經濟強縣也是難以承受之重。在多次協商無果后,澤州縣政府最終選擇將曾經的合作伙伴告上法庭。
02
物是人非,股權易主:
天安公司的控制權變遷
耐人尋味的是,當年作為雙方合作紐帶的天安公司,如今股權結構已發生根本性變化。
公開資料顯示,這家成立于2009年的合資企業,晉能控股裝備制造集團持股比例已從最初的51%飆升至98.12%,而澤州縣國有資本投資運營公司的持股則萎縮至僅剩1.88%。
這種股權結構的巨變,無疑為當前的糾紛埋下了伏筆。
晉能控股裝備制造集團本身也經歷了脫胎換骨的變化。作為晉能控股集團三大核心板塊之一,該公司由原晉煤集團更名組建,并整合了原同煤、晉能、陽煤、潞安等多家省屬煤企的裝備制造資產。
其業務范圍已從單純的煤炭開采,擴展到裝備制造、煤化工、多種經營及新興產業等多元領域。這種戰略轉型在提升企業抗風險能力的同時,也可能分散了其對傳統煤炭業務的資源投入。
03
多重危機,四面楚歌:
晉能控股的困頓時局
此次訴訟爆發之際,晉能控股集團正深陷多重危機。
就在澤州縣提起訴訟的幾乎同時,山西省紀委監委6月17日發布消息:原晉能集團副總經理馮培一涉嫌嚴重違紀違法被查。這位曾執掌晉能電力集團的“電老虎”,成為晉能控股重組以來第九位落馬的高管。
自2020年重組以來,這個煤炭巨無霸已有多名重量級人物“落馬”,包括原董事長郭金剛、原副總經理劉文彥等核心領導。腐敗陰云持續籠罩著這家省屬能源航母。
更令人憂慮的是生產安全問題。就在6月12日,晉能控股旗下固莊煤業因超產能生產被重罰155萬元。監管記錄顯示,該礦2024年產量竟超過核定產能54%(超產32.445萬噸)。
這已是該礦“屢查屢犯”——2024年2月就曾因超產11.8%被處罰55萬元。諷刺的是,在受罰同時,晉能控股官網仍在宣傳固莊煤業“招數疊出沖刺雙過半”的新聞。
而最引發輿論嘩然的,是晉能控股煤業公司被曝出暴力對待討債群眾事件。5月29日,一名雷姓女子攜子前往公司遞交催款材料時,竟遭多名保安暴力拖拽致傷。
視頻顯示瘦小女子被幾名壯碩保安拖行在地,其子送醫后被診斷為“胸背部皮下淤青”。這一幕被網友痛斥為“店大欺客”,盡管公司聲稱視頻系“惡意剪輯”,卻未能平息公眾對國企擔當的質疑。
04
第一強縣,底氣何在:
澤州經濟的硬實力
敢與省屬能源巨頭對簿公堂,澤州縣顯然有著自己的底氣。
這個坐擁山西縣域經濟“頭把交椅”的縣城,2024年經濟成績單亮眼:GDP完成585.4億元,一般公共預算收入突破40億元大關。其經濟體量已連續四年領跑全省91個縣(市),成為山西首個突破500億元的縣域經濟體。
對比山西其他經濟強縣,更能看出澤州的實力:
呂梁興縣:2024年一般公共預算收入36.03億元(全省第六)
臨汾鄉寧縣:煤炭產能3750萬噸/年(全省前列),但GDP未進入全省前三
澤州縣敢于“亮劍”的底氣,還來自其在山西能源版圖中的戰略地位。作為晉城礦區的核心區域,澤州見證了2008-2010年那場全國矚目的煤企大重組,也親歷了從“七大煤企并立”到晉能控股整合的產業變遷。
當25億元欠款已相當于全縣年財政收入六成以上時,澤州的選擇既是維護地方利益的必要之舉,也折射出縣域經濟對資源收益分配機制的重新審視。
05
未完的博弈:懸而未決的三大疑問
隨著案件進入司法程序(目前晉城中院已受理但尚未開庭審理),幾個關鍵懸念仍懸而未決。
天安公司為何中斷支付?晉能裝備制造集團在公告中僅模糊歸因于“政策等原因”,具體是資金鏈緊張、政策調整還是其他考量,外界仍不得而知。
25億資金性質如何認定?這筆按噸煤提取的專項資金,在法律上屬于資源補償款、稅收替代還是合同對價?不同定性將直接影響判決結果。
縣域經濟依賴如何破局?對比澤州、鄉寧等資源縣的發展路徑可見,資源型地區正在探索轉型新路:鄉寧縣打造“一塊炭、一座山、一把壺、一瓶酒”的產業體系,興縣則發力“雜糧+鋁鎂”雙產業鏈。
6月18日晉能控股裝備制造集團公告中那句“訴訟結果存在較大不確定性”的表述,道出了這場政企博弈的復雜本質。無論法庭最終如何判決,這場25億欠款糾紛都已撕開了資源型地區轉型的深層矛盾。
當縣域經濟不再甘于做能源巨頭的“提款機”,當省屬國企難再靠行政資源“過關”,這場發生在三晉大地的政企博弈,或許正在重寫中國資源型地區的發展規則。
而法庭之外,更大的考題才剛剛開始:在煤炭黃金時代謝幕后,如何重建利益共享、風險共擔的新型政企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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