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斯坦·休·奧登(Wystan Hugh Auden,1907年2月21日-1973年9月29日)
文/奧登
01 詩人之舌
在眾多對詩歌的定義中,“難忘的言語”是最簡單的,至今仍然是最貼切的。這就是說,詩歌應該感染我們的情緒,或激發我們的智識,因為只有那些能夠感染或激發我們的東西才是難以忘懷的,而刺激因素就是通過聽覺傳達的話語和節律。它們具有暗示和符咒般的魔力,我們不得不依從,就像我們在與密友交談。
事實上,我們必須做出完全不同于掌握其他語言用法時的心智努力,每個單詞都氤氳了層層暗示的光暈,猶如原子輻射貫穿整個時空的力線,這暗示最終形成了一切可能意義的總征象。但在其他語言用法里,我們應該嚴格抑制單詞的暗示光暈,將其含義限定在詞典中的某個特定解釋。基于此,科學理論的闡述總是更適于閱讀,而不是聆聽。不過,就詩歌而言,如果一首技巧圓熟的詩歌聽起來并不比讀起來更動人的話,那它就算不得好詩。
所有的言語都有節奏,這是一切生物所仰賴的勞作與休憩交替運行的結果,也是我們習慣于強調重要之事的結果。而在所有的詩歌中,由詩人的個人價值觀促成的節奏,與通過數代人的經歷而塑形的語言慣性節奏之間,存在著一種張力關系。例如,英語傾向于穿插使用弱音節和重音節,傳統的詩體形式包括五音步抑揚格詩行、六音步詩行或源自法國的亞歷山大詩行。明喻和隱喻,不僅有意象或觀念的隱喻,還有押韻、元音韻和頭韻帶來的聽覺隱喻,都有助于進一步明晰、強化所描述經驗的模式和內部關系。
奧登(左二)和艾略特(右二)
事實上,詩歌之于散文,就好比代數之于算術,對單詞的非詩意使用就是散文。詩人寫的是個人或虛構的經歷,但這些經歷本身并不重要,直到它們耕耘于讀者的內心。
從戰場歸來的士兵,被占領城鎮的破壞者。
士兵是誰,他屬于哪個軍團,他參加了什么戰爭……諸如此類經常被提及的問題,其實都不重要。士兵是你,或是我,抑或是鄰人。只有當詩行照亮了我們自己的經歷,讓我們宛若親歷時——例如,我們親眼目睹了郊區火車上一位股票經紀人的愁容——我們才會覺察到詩歌的重要意義。對一位詩人的檢驗是我們不僅會經常想起他的詩歌,而且會在各種不同的場合想到他的詩歌。
我們接著談“難忘的言語”。何謂難忘?出生、死亡、至福異象、仇恨和憂怖的深淵、欲望的犒賞與痛苦、為非作歹之徒昂首闊步而安分守己者卻要像母雞一樣痛苦地覓食、歡慶、地震、百無聊賴和庸人自擾的精神荒漠、黃金時代的如期而至或不可挽回、童年時代收獲的滿足和遭遇的恐懼、青春期感受到的大自然影響、成年后的絕望和智慧、被獻祭的受害者、墮落至地獄、兼具毀滅和仁慈的母親?是的,所有這些,但不僅僅是這些。我們記憶中的一切,無論多么瑣碎——墻上的斑點、午餐時的笑談、文字游戲——它們就像白鼬的舞蹈或烏鴉的冒險一樣,都可以是詩歌的主題。
詩人之舌:奧登文選
作者: [英] W·H·奧登 蔡海燕 譯
出版社: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出版時間: 2019-01
如果只把詩歌局限于生活中的重要經歷的話,我們會對詩歌造成難以估量的傷害:
士兵的標桿已然傾圮,
如今少男少女都是成人,
任憑月光瀉地流連
此地再無可銘記之事。
他們舉行了王室婚禮。
所有朝臣恭祝他們喜樂。
馬兒騰躍,舞者翩翩。
哦,先生,這太棒了。
而陽剛之氣蘊藏于
阿德里亞,亞得里亞海。
這些例子,各有其合理性,對其中一個詩段的透徹理解,取決于對其他詩段的充分認識。
很多人不喜歡詩歌,就像他們不喜歡正經八百的人,誤以為詩歌總是關注永恒的真理。
正如斯彭德先生所言,那些試圖把詩歌推舉到寶座上的人,只會把它束之高閣。詩歌不比人性更優越,也不比人性更糟糕。詩歌既深刻又淺薄,既老練又天真,既沉悶又詼諧,既污穢又堅貞。
盡管教育和印刷品得到了普及,但通常所說的“高雅”和“低俗”品味之間的鴻溝仍然存在,而且較之以往更加難以逾越。
工業革命打破了當時具有地方保守文化特質的農業社群,并將不斷增長的人口分為兩個階級:一類是忙于工作但幾乎沒有閑暇的雇主和雇員;另一類是人數較少的股東,他們不工作、有閑暇,但沒有責任或根基,因此全神貫注于自身。文學潮流順勢分叉,形成了兩條溪流:一條為第一類人士提供補償和解脫,另一條為第二類人士提供宗教和藥品。諸如伯恩利和羅奇代爾之類的城鎮里的文學,與19世紀90年代倫敦廳堂里高揚的“為藝術而藝術”,實為互補。
某晚當我外出散步: 奧登抒情詩選
作者: [英] W·H·奧登
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
譯者: 馬鳴謙 / 蔡海燕
出版時間: 2018-10
我們今天的情況并沒有多大改觀,即便從整體來看,人們擁有的閑暇和教育機會在增加。如果人人皆閑暇,未就業者就會打造出第二個雅典。
藝術可能是由個人創造的,而且他們的作品可能只被少數人欣賞,但這不一定意味著作品不夠優秀。然而,一門普遍的藝術,只能是一個在同理心、價值感和愿景上團結一致的社群的產物。除了在這樣一個社群里,藝術家不太可能把自己的才華發揮得淋漓盡致。
這背后隱含了對知識分子的懷疑與攻擊,其聲勢日益浩大。Punch漫畫里隨處可見他的身影,戴著眼鏡,佝僂著背,一口大板牙。在一片牛羊悠然自得的風景里,他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陪襯,而在紈绔子弟和曼妙佳人相互逐獵的客廳里,他只是一個代人受過的可憐蟲。這種不討喜的形象跨越了英吉利海峽,在不止一個國家里演繹為一種實際的形式,牛津的唯美主義者對此種現象一時半會兒的回避,似乎是一場幼稚的爭吵。
如果我們仍然認為詩歌是值得創作與閱讀的——若非如此,便應該立即把它們從課堂里驅逐出去——我們必須針對這些反對意見給出令人信服的回應,至少要做到自圓其說。
左起:路易斯·麥克尼斯、特德·休斯、T.S.艾略特、W.H.奧登、斯蒂芬·斯彭德
一個“普通”人會這樣說:“回家后,我想陪伴妻兒,或蒔花弄草。我想出去會會朋友,或開車兜風,而不是品讀詩歌。我為何要去讀詩呢?沒有詩歌,生活照樣精彩。”我們必須向他闡明實質,例如,每當他說了一個有趣的玩笑話,他便是在創作詩歌,因為詩歌的推動力之一就是好奇心,一種想要探究我們所思所感的意愿。恰如E. M. 福斯特所言,我的表達沒有呈現之前,我的思考就未有結論,那種好奇心是人類唯一可以整天沉溺并且永不饜足的激情。
心理學家堅信,詩歌是一種神經官能癥的癥狀,試圖通過幻想來彌補未能滿足的現實。恰恰相反,我們必須告訴他,幻想只是寫作的開始。與心理學一樣,詩歌是一場調和主客體矛盾的斗爭,而且,由于心理真相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具體的語境,詩歌作為一種寓言的方式,是心理學唯一適宜的媒介。
宣傳者,無論是道德的還是政治的,都鼓吹作者應該運用自己對話語的操控力去說服人們采取特定的行動,而不是坐視不理。不過,詩歌并不是告訴人們應該做什么,而是擴展我們對善與惡的認知。它也許讓行動的必要性變得更為迫切,讓行動的本質更為顯見,但這只是為了引導我們走向一種境界,以便做出合乎理性和道德的選擇。
在編輯選集時,我們需要考慮這些因素。首先,我們必須克服人們的偏見,詩歌并非只能陶冶情操,而是可以迎合各個層次的思想觀念。我們不想一直閱讀“偉大”的詩歌,一本好的選集應該包含適宜各種心緒的詩歌。其次,我們必須消除人們的誤解,詩歌絕不僅僅是逃避現實。我們有時候確實需要某種程度的逃避,就像我們需要食物和睡眠一樣,作為“逃遁之地”的詩歌必然永遠存在。但是,我們不能給人們一種假象,仿佛詩歌不曾自娛自樂,或者它對世界的晦暗并不在意。最后,我們必須向那些想要在詩歌中翻揀信息要點和尋找生活指示的人證明,他們犯了錯。因為詩歌或許具有啟發性,卻不會發號施令。
遷徙的花園:奧登詩101首
作者:[英]W.H.奧登 著 西蒙 水琴 譯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4-01
在一本主要面向中小學生群體的選集中,我們還應該進一步做出限定。我們選入的詩歌,雖然可能會涉及成年人的經歷,但并不需要學生們理解這些經歷本身。例如,若是把多恩的愛情詩或霍普金斯的神秘詩收錄進來的話,那絕對是愚蠢之舉。
同時,務必謹記,每個孩子的個體差異很大,既要考慮到優秀的或早慧的孩子,也要兼顧后進生。此外,盡管孩子閱讀詩歌的體驗很可能完全不同于成年人,但請相信,他們的感受同樣真切可貴。
再者,既然現如今的古典文學教育已經日漸式微,過去由拉丁語和希臘語課程承擔的語言系統訓練工作,大部分都成了英語教師的職責,那么所選的詩篇便應該包括那些需要深刻理解力的作品,或是能夠為韻律學習提供范本的作品。
至于詩歌的編排方式,經過一番思量,我們決定按照字母順序排列,并不標注作者信息。依我們所見,如果想要避免將詩歌看成一種陳列在游客云集的博物館里的僵死之物,一種需要保存和模仿的文化傳統,而看到它是一種自在的鮮活之物,那么最有效、最直接的做法應該是秉持開放的態度,打破煊赫聲名和文學影響的偏見,避免人類活動的初始印象的影響,不為創作時代所累,也不受主題思想所限。當然,就考核而言,歷史背景的學習仍然是有價值的,也是必要的。
奧登
02 詩歌、詩人與品味
百分之百的硬漢、經驗老到的醫生,以及某類社會改革家,他們都輕視詩歌。第一類人覺得讀詩未免顯得娘娘腔,第二類人認為這是一種幼稚且神經質的逃避方式,而在第三類人看來,這無異于在焚燒的羅馬城操琴。作為一位詩人,我當然有興趣說服人們購買詩歌作品,因此我將嘗試回應這些負面看法。
回應第一類人很簡單。我只消問問他是否知道那首關于格洛斯特夫人的詩便可。他反對詩歌,主要是不良教育的后果。學校的老師,恐怕還有很多理應對詩歌有更充分了解的人,都認為真正的詩歌只與高雅的生活有關,或者說,是一些擅長亂扣帽子的自命不凡之輩所謂的“更高層次的生活”。顯然,這不是事實。詩歌的主要內容和處理方式,就像人的性格一樣豐富多彩。詩歌確實涉及宇宙的奧秘——即使是頭腦最冷靜的商人有時也會思忖“我為什么在這里”,盡管可能是在流感康復期才會這么想——但詩歌同樣涉及席間的笑談或眼前女士的面容。
蓋上她的面龐,我雙眼迷蒙。她紅顏薄命。
這是詩歌。下面這段也是詩歌——
一大早,還是凌晨三點半
它們全被點亮,猶如圣誕樹。
麗兒起身準備上床睡覺,
又抽了下鼻子,倒下死翹翹。
同樣,這也是詩歌——
而陽剛之氣蘊藏于
阿德里亞,亞得里亞海。
有莊嚴的詩,也有輕松的詩;有喜劇詩,也有嚴肅詩;有純潔的詩,也有下流的詩。如果說你只喜歡其中的某一種,這就好比“我只喜歡執事長”,或“我唯一需要的人就是酒吧女招待”。要真正欣賞執事長,你必須認識一些酒吧女招待,反之亦然,這個道理也適用于詩歌。
醫生和社會改革家是更為棘手的反對者。我把他們放在一起回應,因為他們的批評都引出了藝術活動的本質。醫生的論點大致是這樣的:“我的診療室里有太多這類藝術家了,我知道自己的言下之意。他們的健康狀況普遍糟糕,他們的精神狀態完全不穩定,他們的私生活上不了臺面,而且他們從不會付錢給我。看看荷馬吧,像蝙蝠一樣眼瞎。看看維庸吧,一個十足的騙子。看看普魯斯特吧,他有哮喘,還是一個典型的戀母病例。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染匠之手
作者: [英] W·H·奧登 胡桑 譯
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23-09
他完全正確。事實上,我們應當注意到,所有聰明的人,即便是那位偉大的醫生,都是孩童時期心理沖突的產物,多多少少都帶有一些神經官能癥的特質。我相當懷疑,如果這個世界僅僅由心理狀態完美的人組成的話,那么我們很可能仍然在叢林中過著餐風沐雨的生活。不過,我現在要討論的重點是藝術家。當陷入情緒的困境或危機時,我們可以做三件事:我們可以假裝并不在場,也就是說,我們可能變得意志薄弱或者干脆病倒了;我們可以假裝困境或危機并不存在,也就是說,我們可能陷入白日夢;我們可以仔細地觀察它,嘗試去理解它,去領悟圈套的機制。藝術是后兩者的結合,這其中有逃避的成分,也有科學的成分,與我們通常所說的科學不同的是,藝術關涉的對象是另一套數據整合方式。
因此,藝術的前半部分是感知。藝術家是這樣一類人,他可以站在一旁打量,甚至可以站在自身外部去觀察自己的白日夢。
藝術的后半部分是述說。你隨便逮住一位藝術家問問,我相信每一位藝術家都會承認他的創作是為了“賺點錢和取悅朋友”。
他是密探和長舌婦的結合體;他既是雙眼盯牢旅店臥房鑰匙孔的女仆,也是小教士的妻子;他是走進客廳的小男孩,可以說“我看見圣彼得在大廳里”,也可以說“我看見埃瑪姨媽在洗澡,沒有戴假發”。
基于此,醫生錯了。如果藝術家在某些時候讓我們有所逃避的話,我們應該心存感激,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一定程度的逃避,正如我們需要睡眠一樣;但與此同時,藝術家還述說了一些真相,而我們由于忙碌或羞愧,并沒有看清這些真相。
社會改革家也錯了。當一位藝術家將貧民窟、疾病或地獄述諸筆端的時候,他確實隱隱地希望這些東西存在,因為它們是他的素材,這就好比牙醫盼望人們有一口爛牙。你很難指望他會成為一位優秀的政客,但你可以善加利用他寫的東西,用他述說的真相來鞏固自己的觀點,也可以用來在閑暇時刻消遣。畢竟,埃瑪姨媽可能會買一些生發劑。
奧登
我還想談兩點:首先,詩歌與其他藝術的區別;其次,如何區分好詩和壞詩。第一點是常規話題,第二點更重要。我認為詩歌和散文之間并沒有涇渭分明的區別。“純粹”的詩歌,在我看來,字斟句酌只是為了情感意義,無關任何邏輯意義,而散文的情況恰恰相反。實際上,世間并不存在“純粹”的詩歌或散文,就像自然界里沒有絕對純凈的物質;即便真的存在“純粹”的詩歌或散文,也無法閱讀,這跟純凈的化學物質無法發生反應是一樣的情況。你能說出的,無非是——
唱一首六便士的歌,
塞滿了黑麥的口袋。
這兩行接近我們所說的“純粹”的詩歌,以及——
這張桌子六英尺長。
這接近“純粹”的散文,但它們之間還有各種難以歸類的形式。
至于品味,最終取決于每一個具體的讀者。每個讀者和每個年齡階段的人都會自然而然地認為自己擁有獨立的品味,但歷史讓我們保持謙遜。只有一條通行的法則,那就是真誠,這很容易說出口,但很難完全做到。承認自己在不同的境況之下喜歡不同類型的詩歌,如果你真的喜歡埃拉·惠勒·威爾科克斯而不是莎士比亞,那就坦然承認吧。有些人永遠不可能成為詩人,因為他們碰巧對語言、對藝術的述說沒有任何真正的興趣,換言之,他們對詩歌并不真的感興趣。
另一些人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們對自己的題材缺乏興趣,也就是說,在感知的部分出了問題。然而,在任何一門藝術中,導致糟糕后果的最常見因素,在于藝術家雖然對某個題材很有興趣,卻假裝對另一個題材饒有興味。好藝術的奧秘與好生活的訣竅是一樣的;找出你的興趣所在,無論它多么奇怪、瑣碎、艱巨、令人震驚或讓人振奮,你都要認真地對待,因為這就是你能處理好的一切。
事實上,“按需分配,各盡所能”。就我個人而言,我想寫但沒有能力寫的一類詩是“用普通人的語言書寫智者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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