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常州府,有條巷子喚作"繡針巷",因早年聚居繡娘得名。巷子深處有座青磚小院,院門終年半掩,門楣上掛著塊褪色的木匾,刻著"澄明居"三字。住在這里的是個磨鏡人,姓沈名澈,字映之,三十出頭的年紀,生得眉目清癯,手指修長,指甲縫里總嵌著細沙般的磨鏡粉。
沈澈的來歷,巷子里的老人都說不清。只記得他是光緒初年搬來的,來時只挑著一副擔子:前頭是個桐木鏡匣,后頭是個青石磨盤。他從不與人攀談,每日辰時開門,將磨盤支在院門口的老槐樹下,便開始干活。那雙手打磨鏡片時穩如磐石,粗糲的磨鏡石在他掌心翻轉,竟能發出清越的聲響,如同有人在輕輕叩擊玉磬。
巷尾的王繡娘常說,沈澈磨的鏡子"能照見人心"。有次她拿一面祖傳的銅鏡去磨,鏡背鑄著并蒂蓮紋,因年代久遠,鏡面已是霧蒙蒙一片。沈澈接過鏡子,先在陽光下照了許久,又用指尖蘸著清水在鏡面上畫了個圈,這才開始打磨。三日后來取鏡時,王繡娘對著鏡面一照,竟清晰地看見自己年輕時繡嫁妝的模樣,針腳細密,眼角含笑——那是她嫁入王家前最后一次無憂無慮地刺繡。
"沈師傅,您這手藝...莫不是有什么講究?"王繡娘忍不住問道。沈澈正用鹿皮擦拭鏡面,聞言頓了頓,抬頭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極亮,像浸在水中的黑曜石,卻又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悵惘:"鏡子是死物,照見什么,全看人心。"
這話聽得王繡娘似懂非懂。她卻留意到,沈澈自己屋里從不擺鏡子,只有床頭掛著個素布包,里面不知裹著什么,每日睡前必取出來摩挲片刻,神情溫柔又哀傷。
那年秋天,常州府來了位新知府,姓林名文遠,是個從京城外放的翰林。林知府到任不久,便遣人請沈澈過府磨鏡。原來他帶來一面西洋進貢的玻璃鏡,不慎被公子失手跌破,遍尋能工巧匠,都道無法修復。
沈澈到了知府衙門,只見那面鏡子裂成了七八塊,邊緣鋒利如刀。他戴上細紗手套,將碎片一一拾起,放在錦緞上仔細端詳。忽然,他指尖在一塊碎片邊緣停頓了一下,那里沾著點暗紅色的痕跡,像是干涸的血漬。
"這鏡子...碎前可照過什么?"沈澈頭也不抬地問。旁邊的管家一愣,支吾道:"是...是夫人梳妝時用的。"林知府在屏風后咳嗽一聲,管家便不敢多言。沈澈不再追問,只說需將碎片帶回"澄明居"修復,約好七日后送還。
回到家,沈澈將鏡子碎片擺在桌上,拿出一盞特制的羊角燈,燈光透過碎片,在墻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盯著光影看了整整一夜,次日清晨,巷子里的人聽見他院中傳來磨鏡石撞擊青石的聲響,那聲音急促而雜亂,不似平日的清越,倒像是有人在捶打心口。
第七日傍晚,沈澈捧著修復好的鏡子來到知府衙門。鏡子完好如初,甚至比原先更加光潔。林知府大喜過望,命人取來賞銀,沈澈卻推辭不受,只問:"不知夫人可在?在下想請夫人親自驗鏡。"
林知府面色微變,半晌才道:"夫人...身子不適,不便見客。"沈澈卻堅持道:"鏡子是夫人之物,理應由夫人過目。"正僵持間,內堂傳來一陣咳嗽聲,接著走出一位面色蒼白的婦人,正是林夫人。她身著素色衣裙,鬢邊只插一支銀簪,看見沈澈手中的鏡子,眼神驟然收緊。
"夫人請。"沈澈將鏡子奉上。林夫人顫抖著接過,剛往鏡中一瞥,突然發出一聲尖叫,鏡子脫手落地。沈澈眼疾手快接住,卻見鏡面上清晰地映出一幅景象:一個穿著官服的男子,正將一個渾身是血的丫鬟推下井臺——那男子的面容,赫然是年輕時的林文遠!
"你...你這妖術!"林知府臉色鐵青,拔劍指向沈澈。沈澈卻異常平靜,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錫盒,打開來,里面是半片干枯的海棠花瓣,花瓣上也沾著暗紅血漬:"十年前,京城林翰林府中,有個名叫海棠的丫鬟,因撞見主人與某官員密談,被推入后花園井中。這花瓣,是從她發間找到的,這血漬,與鏡中碎片上的一般無二。"
原來,沈澈本是京城太醫院判的幼子,十年前,他的父親因彈劾林文遠貪贓枉法,被林文遠羅織罪名害死。沈澈僥幸逃脫,隱姓埋名來到常州,以磨鏡為生,實則一直在尋找林文遠的罪證。那面西洋鏡,正是當年林文遠從海棠手中搶來的,鏡中殘留的血漬,竟成了揭開往事的關鍵。
"一派胡言!"林知府怒吼著,命衙役拿下沈澈。就在此時,林夫人突然跪倒在地:"老爺,罷了吧...海棠姑娘的冤魂,夜夜在我夢中啼哭..."她掀開衣袖,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抓痕,"這些傷,都是假寐時被'無形之手'抓出來的..."
林知府見狀,面如死灰。沈澈看著他,眼中沒有恨意,只有一片沉寂的悲涼:"我磨了十年鏡子,見過太多人心鬼蜮。這面鏡子,本是照容,卻照出了罪孽。"他舉起手中的磨鏡石,那石頭經過十年打磨,中間已凹下去一個手掌的形狀,"這塊石頭,磨過千百面鏡子,也磨去了我十年光陰。今日,該是塵埃落定的時候了。"
最終,林文遠被革職查辦,押解回京受審。沈澈則回到了繡針巷,依舊做他的磨鏡人。只是從那以后,他磨鏡時的聲響變了,不再是清越的玉磬聲,而是帶著一種悠長的嘆息,如同風吹過古井。
次年春天,王繡娘的女兒要出嫁,想請沈澈磨一面新鏡作嫁妝。她來到"澄明居",卻見院門緊鎖,敲了許久,才見沈澈開了門。他比去年瘦了許多,眼窩深陷,只是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
"沈師傅,勞您費心。"王繡娘將新鏡遞過去。沈澈接鏡時,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陳舊的疤痕,形狀竟與磨鏡石的凹痕一模一樣。王繡娘心中一動,忍不住問:"沈師傅,您床頭那素布包...到底包著什么?"
沈澈沉默了片刻,轉身從屋內取出那個布包,放在桌上解開。里面是一面小巧的菱花鏡,鏡面已經模糊,鏡背刻著"沈氏"二字,邊緣還有些磕碰的痕跡。"這是我娘的鏡子。"沈澈的聲音有些沙啞,"十年前,我爹出事那晚,我從火場里搶出來的。"
他拿起磨鏡石,輕輕擦拭鏡面,動作溫柔得像是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我爹常說,鏡子雖能照人容貌,卻照不穿人心??晌移恍?,總想著磨出一面能照見真相的鏡子。"他笑了笑,笑容里帶著一絲苦澀,"后來才明白,真相這東西,有時候比鬼還可怕。"
王繡娘看著他手中的菱花鏡,忽然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曾對著鏡子幻想過未來。原來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面鏡子,照著過去,也照著欲望,只是很少有人有勇氣去擦拭上面的塵埃。
又過了一年,常州府遭遇大旱,繡針巷的老槐樹都枯死了。沈澈的"澄明居"也漸漸少有人去,因為大家發現,他磨的鏡子越來越"怪":有的照出人影模糊不清,有的照出的景物顛倒錯亂,還有的,干脆什么都照不出來,只映出一片沉沉的霧。
有個不信邪的年輕人,拿了一面銅鏡去找沈澈。沈澈接過鏡子,看了許久,忽然問道:"你想在鏡中看到什么?"年輕人笑道:"自然是想看自己金榜題名的模樣。"沈澈搖搖頭:"鏡中能看到的,只有你心里裝著的東西。你一心想做官,鏡中便只有官帽;你若想著父母,鏡中便是高堂白發。"
年輕人不以為然,非要沈澈磨鏡。三日后取鏡時,他對著鏡面一照,竟看見自己穿著囚服跪在刑場,周圍都是指指點點的百姓。他嚇得魂飛魄散,將鏡子摔在地上,罵罵咧咧地走了。沈澈撿起碎片,只是嘆了口氣。
那年冬天,沈澈病倒了。王繡娘去看他時,他正躺在床上,手里緊緊攥著那面菱花鏡。"王大姐,"他氣息微弱地說,"幫我把磨鏡石...放在枕邊..."王繡娘照做了,卻發現那石頭不知何時已經裂開,裂縫里還嵌著半片干枯的海棠花瓣。
沈澈去世后,人們在他的枕下發現了那面菱花鏡,鏡面不知何時被磨得光亮如新,鏡背的"沈氏"二字閃著溫潤的光。有人試著照了照,竟看見鏡中映出一個穿著太醫院官服的中年人,正對著一個孩童微笑,孩童手中拿著一面小小的鏡子,鏡中映著滿院的海棠花。
后來,"澄明居"被改建成了一個小小的鏡坊,里面陳列著各種古鏡,每面鏡子旁邊都放著一塊磨鏡石。只是再也沒有人像沈澈那樣,能從鏡中磨出往事的塵埃。繡針巷的老人們說,沈澈不是磨鏡人,而是個"擦心人",他用十年光陰磨平的,不是鏡面上的劃痕,而是人心上的執念。
而那面沈澈至死攥著的菱花鏡,如今還掛在鏡坊的正中央。每逢月圓之夜,若是有人輕輕擦拭鏡面,還能隱約看見鏡中映出兩個人影:一個是磨鏡的清癯男子,另一個,是站在老槐樹下微笑的婦人,鬢邊別著一朵新鮮的海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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