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臭老九
編輯丨歷史國編輯部
這些年來由于某部動畫片的功勞,很多年輕人把中國稱之為兔子。以歷史的眼光看,這個稱呼不一定就是合適的。因為在清朝時,中國的民間社會會用兔子形容一類特定的人群,這個特定的人群就是男妓。
在過去兔子這個詞是用來形容男妓的,如今卻因為流行文化的影響,以及年輕人基本都不知道這個詞的“黑歷史”,因而對這個詞產生了不同的理解。這種徹底“洗白”的現象,值得我們深入了解一下,看看詞語背后藏著什么樣的歷史秘密和隱藏的故事。
男妓其實早在在宋朝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了。據宋朝人周密在《癸辛雜識》中說的說法,北宋時期,東都就有一些男子靠出賣色相掙錢,還出現了男性妓院:
“書傳所載龍陽君、彌子瑕之事甚丑,至漢則有籍孺、閎孺、鄧通、韓嫣、董賢之徒。至于傅脂粉以為媚,史臣贊之曰:“柔曼之傾國,非獨女德,蓋亦有男色焉。”聞東都盛時,無賴男子亦用此以圖衣食,政和中始立法告捕,男子為娼者杖一百,〔告者〕賞錢五十貫。吳俗此風尤盛,新門外乃其巢穴,皆傅脂粉,盛裝飾,善針指,呼謂亦如婦人,以之求食。”(周密:《癸辛雜識·后集·禁男娼》)
據高羅佩轉述的趙翼《陔余叢考》中的觀點,宋朝的男妓甚至有行會:北宋時期曾有過一個靠做男妓謀生的階層,政和年間頒布了一項法令,對這些人處笞一百并罰以重金。南宋時期,這種男妓仍在活動,他們招搖過市,打扮得像婦女一樣,并且組織成行會。(高羅佩:《中國古代房內考》)
男妓在明朝獲得了特定的稱呼叫:“小官”,做一個“小官”講究的首先是年輕。明朝時的書《龍陽逸史》中提到:“這裴幼娘雖是個男兒,倒曉得了一身女人的技藝…..年紀可有十五六歲,生得十分標致,真個是個小官魁首。”
《禮記·曲禮》上說男子“二十而冠”。據有關學者的研究:“對于小官來說,加冠無異于一場災難,因為這標志著他已不再年少,前來光顧的男子將會越來越少。為了隱瞞自己的年齡,有的小官便推遲加冠的時間,到了二十五六歲,還披散著頭發裝嫩。”(馮國超:《中國古代性學報告》)
這種對“未冠之美”的病態追求,反映了行業殘酷的年齡法則。做明朝的“小官”第二個要求就是要長得漂亮。此正如明代小說《宜春香質》中所言:
“男子生得標致,便是惹賤的招頭。上古子都、宋朝,只為有了幾分姿色,做了千古男風的話柄。世至今日,一發不堪說了。未及十二三歲,不消人來調他,若有兩分俏意,便梳油頭,著艷服,說俏話,賣風騷,丟眼色,勾引孤老朋友。”(《宜春香質·月集》,第一回)
馮國超認為:“這與男子喜歡美女是一個道理。因此,在男風盛行的地方,大凡長得漂亮的男子,多會去當小官。”(馮國超:《中國古代性學報告》)這揭示了一種被社會默認的殘酷邏輯:男性美貌成為一種“招致賤業”的原罪,在特定環境下,通往“小官”之路幾乎是容貌出眾底層男性的經濟宿命之一。
喜好男色到了清朝依然沒變,但稱呼發生了變化變成了“相公”:“蓉官道:“我們這二聯班,是堂會戲多,幾個唱昆腔的好相公總在堂會里,園子里是不大來的。”(陳森:《品花寶鑒》)清朝的徐珂在《清稗類鈔》中也提到:“京師有三多,曰多官,曰多相公,都人呼優伶為相公,其年少貌美者輒為龍陽君,以後庭賣淫。”(徐珂:《清稗類鈔》諷刺類)
之所以男妓會被清朝人稱為相公,徐珂認為是因為:“像姑為相公之音轉,即伶人也。”(徐珂:《清稗類鈔》諷刺類)徐珂的意思就是說,男妓看起來像姑娘,一開始其實叫“像姑”,后來因為音調相似叫順口了結果就變成了“相公”。
“相公”一詞本身帶有尊敬意味,用于指代伶/男妓,反映了其服務對象(多為士大夫、富商)需要賦予交易關系一層表面的體面,甚至帶有某種階層間的“雅趣”。這個詞在公開或半公開場合更為常見,具有一定的職業中性色彩。
有意思的是相公這個用來形容男妓的稱呼存在的同時,還用“兔子”來形容男妓。傳說月中有兔,月為陰之精;或謂兔子雌雄同體,望月而孕。因由“兔子”聯想而及雌化男性,即不男不女、亦男亦女的變態的性格和體態特征,用“兔子”一詞來形容男妓,和這種聯想不無關系。
月為陰之精聯想到“兔子”聯想而及雌化男性,在袁枚的《子不語》中的一個故事中可以得到些許證明。這個故事是說有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御史,被一個叫做胡天保的男人愛上。每一次御史大人辦公,都要去圍觀看他的如意郎君。“有胡天保者,愛其貌美,每升輿坐堂,必伺而睨之。”越看膽子越大,后來甚至開始偷看人家如廁。“巡按大怒,斃其命于枯木之下。”后來胡天保向人托夢,稱陰官已封他為兔兒神,專管人間的同性戀之事,于是有好事者便立廟加以祭祀。(袁枚:《子不語·卷十九·兔兒神》)
在實際運用中,“兔子”幾乎只出現在極度私密、仇視或沖突的場景中,充滿強烈的侮辱意味。比如還是《品花寶鑒》中提到:仲雨道:“到底你是誰?”潘其觀放大了喉嚨嚷道:“反了!反了!反了!你這賊兔子,竟打起你爹來了!你愿意和你爹睡覺,倒裝糊涂不認得。難道我潘三爺來強奸你不成?”(陳森:《品花寶鑒》)《紅樓夢》中也提到:兩個孌童只趕著贏家不理輸家了,因罵道:“你們這起兔子?,就是這樣專洑上水。”(曹雪芹:《紅樓夢》)
“相公”和“兔子”同用于男妓二者之間看似矛盾,但從語境上分析“兔子”屬于更加私密化的場景使用的詞匯,而“相公”一詞則偏正式。清朝的錢泳在書中寫到的故事,也可以說是那個時代思想上偏私人場合,使用“兔子”這個詞的縮影:
畢秋帆先生為陜西巡撫,幕中賓客,大半有斷袖之癖;入其室者,美麗盈前,笙歌既協,歡情亦暢。一日,先生忽語云,快傳中軍參將,要鳥槍兵弓箭手各五百名,進署侍候。或問,何為?曰,將署中所有兔子,俱打出去。滿座有笑者,有不敢笑者。(錢泳:《履園叢話》)
清代學者錢泳在《履園叢話》記載的這則軼事生動體現了“兔子”這個詞的私密性與共識性:巡撫畢秋帆為警告其有斷袖之癖的幕僚賓客,半開玩笑地說要派兵“將署中所有兔子,俱打出去”。“滿座有笑者,有不敢笑者”,說明在場者都心知肚明“兔子”所指為何,及其帶有的侮辱性。
帶有侮辱性的“兔子”一詞之所以能夠長期維持存在,并且曾經傳播很廣。就像福柯指出的那樣:“正是那些瑣碎的物質細節維持了這些話語、這些記憶和謾罵。”(福柯:《規訓與懲罰》)像類似于錢泳所記述私下產生的話語,讓“兔子”這種帶有侮辱性詞匯維持存在成為了可能。
Discipline and Punish: The Birth of the Prison
《北京話詞典》中的記述可以進一步佐證私人場合用兔子這個詞,還可以說明用兔子來形容男妓是強烈蔑視的表示:
含“不是人”義。如同“兔崽子”。用以責罵或賭咒發誓。〔例〕“張順——給華泰打電定座!幾個?”小趙按著人頭數了數,“還有張大哥,就說六七位吧。明天晚六點。提我;不給咱們房間,不揍死賊兔子們!”(文二228)∣楚總長得到個美人,黑漢落下了不少的錢,小陳得去唱戲,而且被人叫做“兔子”。(文九28)∣我要是方便,可連這點小事都不給您作,我是兔子!(劇二33)(高愛君、傅民:《北京話詞典》)
《北京話詞典》中的記錄表明,到了二十一世紀兔子這個詞寓含強烈的蔑稱的貶義依然存在,而且是和某部動畫片對兔子這個詞的使用同時存在,卻沒有怎么被人意識到。這說明語言上使用詞匯會在不自覺中產生,跨越代際的語義割裂現象。
兔子這個詞之所以會產生跨越代際的語義割裂現象,是因為明清男風文化在近代被主流敘事遮蔽,“相公”“小官”等詞隨社會變革失傳,連帶“兔子”的貶義逐漸脫離歷史語境,僅存于方言詞典而未進入公共認知。年輕人受某部動畫片影響對這個詞產生的印象,和僅存于學術文本或方言作為“男妓蔑稱”的兔子,二者形成平行語義場。
綜合來看,男妓作為一個集體早在宋朝就登上了歷史舞臺,后來的明朝成為了“小官”,到了清朝男妓的稱呼變成了“相公”和“兔子”,不過“相公”比“兔子”更加偏正式化場合使用。對兔子一詞用在人身上長期存在強烈的蔑稱,一直到二十一世紀編撰的《北京話詞典》。
掃碼進入知識星球,與各位大咖交流。
原創不易,喜歡請轉發加關注,萬分感謝!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