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馬伯庸的小說《長安的荔枝》改編的電視劇播出。對這部劇的藝術評價見仁見智，但這部劇的內核毫無疑問反映的是現代人的職場焦慮：為什么領導總有一些荒謬的想法？為什么老實人總是受欺負？

但在《浙江宣傳》看來，大家對主人公李善德的共情，是因為李善德是個為人正直、思想單純的技術人才，面對這么艱難的使命，都敢于迎難而上，最終完成了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什么人生“KPI”壓不垮一顆堅韌的心，什么“練就一技之長，自由一方天地”，什么“在不斷前進中定義真正的自我”，雞湯味兒濃得不行，太太樂雞精怕是一整包都倒進去了。

《浙江宣傳》的爆款好文很多。但是就這篇《“李善德”為何讓人共情》而言，屁股歪得離譜，口號泛濫，猝不及防就給你來個正能量，最后卻忘了問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這荔枝，是非吃不可嗎？

如果目的是恰當合理的，那么為了這個目的去努力，當然也沒有話說。

但是，如果目標本身就荒唐無稽，那么越努力，就越諷刺。

讓楊貴妃吃到嶺南荔枝，就是這么一個荒唐無稽的目標。李善德越是絞盡腦汁，越是調動大批人力物力，甚至在原著里還有人為之付出生命，反諷效果就越強。

如《浙江宣傳》所言，李善德確實非常努力，突破了種種主客觀條件的限制，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這一切最后的價值，就是讓楊貴妃吃到幾顆荔枝，成就“一騎紅塵妃子笑”的浪漫色彩，順便大發慈悲讓李善德活命。

一個像李善德一樣有技術專長的人才，卻遭遇職場迫害，使盡渾身解數，只是為了生存。楊貴妃吃到這特供荔枝時，心情想必十分愉悅，肯定意識不到李善德及他身后一群牛馬的艱辛。

當然，也可能是刻意不去問、不去想。稀里糊涂吃了就挺好。你要是知道荔枝如此來之不易還能甘之若飴，那不就太沒有皇妃的覺悟了嗎。

《浙江宣傳》對此得出的結論，卻是“每個認真生活的普通人，都是好樣的”，卻是“那些面向未來的勇敢與堅韌，那些面對困境時迸發的精神與力量，推動著生活一步步向好、社會一步步前行”。

《浙江宣傳》搞錯了一件事。人們不是為李善德的努力奮斗謳歌動容，而是感喟于職場的荒誕兇險，亙古不變。

《長安的荔枝》與《聊齋志異》里的《促織》亦是異曲同工。

皇帝喜歡斗蛐蛐，于是往地方攤派抓蛐蛐的指標，指標最后會落到每一戶居民的頭上，這就叫“壓實責任”。

老王一家剛捉到一只成色不錯的蛐蛐，正想著可以交差，結果家里孩子把這蛐蛐玩死了。老王當然很生氣，把熊孩子打了一頓。結果，孩子轉頭跳了井，老王追悔莫及，但卻還得想著怎么抓蛐蛐交差。

《聊齋》畢竟是聊齋。作者或許是大發慈悲，或許是有意諷刺，他讓孩子復活成了一只蛐蛐，雄壯威猛，百戰百勝，這或許是孩子安慰家人的最好方式。地方官把這蛐蛐給了皇上，龍顏大悅。老王一家人得以雞犬升天。

但，孩子再也回不來了。

老王最后得到了榮華富貴。但我相信，正常人都不會把這當成是一個勵志故事。

一只蛐蛐、一顆荔枝可以左右一個家庭的生死存亡，這怎么也不會是一個勵志故事。

如果誰覺得《長安的荔枝》和《促織》是勵志故事，最好就讓故事里的事發生在他自己身上。

領導一張嘴、下屬跑斷腿。一些人的歲月靜好，是因為有更多人的負重前行。

人們共情李善德，是因為今天我們還會面臨許多“運荔枝”的任務，我們都可能隨時成為苦哈哈但是又苦得毫無意義的“荔枝使”。

我們正在做的諸多方案、材料、報表、匯報PPT……都是一顆顆荔枝。

盡管很難，我們也要堅持屎上雕花，千辛萬苦完成這些無意義的任務，以為能感動所有人，最后連自己都想笑自己。

吃苦，奮斗，不要緊。不過可以想想，那些語重心長讓你吃苦的人，他是不是正在吃荔枝呢？

我們要特別警惕《浙江宣傳》這種把普通人抬高的敘事陷阱。說你是認真生活的發光的普通人，說你是善良正義的普通人，其實就是堵住你的嘴，讓你別問那個問題——

這荔枝，是非吃不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