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長安的荔枝》熱播，引發(fā)了大眾對唐朝荔枝進貢故事的濃厚興趣。然而，荔枝進貢的歷史遠比劇中描繪得更為復雜和悠久。從漢武帝的“扶荔宮”到楊貴妃的“一騎紅塵”，從四川的“荔枝道”到廣東、廣西、福建的千里進貢，這顆小小的水果背后，不僅承載著帝國的奢華，也凝聚著果農的血淚，更蘊含著古代科技的智慧。文史作家章雪峰在著作《唐詩里的唐朝》一書中，以唐詩為切入點，對古代荔枝的運輸、保鮮等問題進行了深入細致的考證，為我們還原了一個更加真實、立體的歷史場景。

《唐詩里的唐朝》

章雪峰 著

花城出版社

文｜章雪峰

四地荔枝曾進貢

荔枝是中國的原產水果。關于荔枝的最早記載，見于西漢司馬相如的《上林賦》。這位娶了美女卓文君的大才子寫道：“于是乎盧橘夏熟，黃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樸，梬棗楊梅，櫻桃蒲陶，隱夫薁棣，荅遝離支，羅乎后宮，列乎北園。”司馬相如在這里列舉了長安城上林苑的各種水果，其中“櫻桃蒲陶”我們最熟悉。不熟悉的水果中，就有“離支”。

“離支”，就是荔枝。《扶南記》解釋說，“此木結實時，枝弱而蒂牢，不可摘取，必以刀斧取其枝，故以為名”，所以叫“離支”。

聰明如你，通過上面的文字，一定發(fā)現了：上林苑？那地處長安城啊。原來在漢朝長安城的上林苑，司馬相如就已經見到荔枝了。那唐朝的楊貴妃想吃荔枝，還算什么難事？叫高力士帶著人去種，種好了，再去摘不就可以了？

問題是，長安種荔枝，種不活，在漢朝就種不活。為這事，不懂科學的漢武帝，可沒少殺人。

漢朝記載長安城建設的書《三輔黃圖》說：“元鼎六年破南越，起扶荔宮，植所得奇草異木。荔枝自交趾移植百株，無一生者。連年猶移植不息，偶一株茂，終無華實，帝亦珍惜之。一旦萎死，守吏坐誅者十人，遂不復蒔矣，其實則歲貢焉。郵傳者疲斃于道，極為生民之患。”

漢武帝原來和楊貴妃一樣，也是荔枝的鐵桿粉絲。為了表達對荔枝的喜愛，宮殿都命名“扶荔宮”；因為荔枝樹在長安上林苑的枯萎死亡，他可以殺人；為了每年吃上一顆荔枝，他也可以不顧“郵傳者疲斃于道”。

漢武帝在長安種荔枝，并為此而殺人，那是因為他不懂科學。查一查竺可楨先生的《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可知：即便是在漢唐時期，平均溫度高于今天、整體氣候比今天相對溫暖的條件下，荔枝生長的北限，在我國東海沿岸是福州，在我國西部內陸則是成都。在過了這兩個北限的長安，荔枝當然就種不活了。可見，即使貴為皇帝，有些事也是強求不來的。

于是，到了唐玄宗時，長安還是種不活荔枝。那就只有依靠種得活荔枝的地方進貢了。到哪里去找來新鮮荔枝，哄楊貴妃開心呢？李隆基很是煩惱。還好，他管的地方大。《新唐書·地理志》等史料表明，楊貴妃至少吃過四川、廣東、廣西、福建四個地方的荔枝。當然，這四個地方是我們今天熟悉的行政區(qū)劃。如果按照唐朝的行政區(qū)劃，大致是劍南道、嶺南道、山南道、江南道等地的諸州。

專修“荔枝道”

荔枝的快遞，是由楊貴妃的老公李隆基，動用官方驛站系統(tǒng)完成的。

在古代，通過官方系統(tǒng)傳遞文書或物品，用車叫傳，用馬叫驛，步行叫郵，統(tǒng)稱為置。唐朝高度重視驛站建設，在天下的交通要道，“凡三十里一驛”，共設有水驛260個、陸驛1297個、水陸兼驛86個。

至于當時驛站傳遞文件或物品的速度，唐朝法律規(guī)定：“乘傳者日四驛，乘驛日六驛。”也就是說，乘車每天一百二十里，乘馬每天一百八十里。

當然也有加速的情況。天寶十四年(755)十一月九日，安祿山在范陽起兵造反，當時唐玄宗李隆基和楊貴妃兩個人，正膩在華清宮。范陽和華清宮，兩地相隔三千里。六天之后，李隆基就知道了這一消息。可見快遞緊急軍情，最高速度達到了每天五百里。

荔枝既是皇帝女人的愛物，又需要保鮮，而且達到了杜甫描述的“百馬死山谷，到今耆舊悲”的地步，其快遞的速度肯定是當時所能達到的最高速度了。據著名歷史學家嚴耕望先生在《唐代交通圖考》一書中推測，快遞荔枝的速度，還要高于安祿山造反的軍情傳遞速度，“驛送荔枝更加速至日行六百里以上至七百里也”。

快遞四川荔枝，走的是專修的“荔枝道”。為了不冤枉唐玄宗李隆基，還是說清楚比較好。“荔枝道”分為南北兩段。“荔枝道”南段是專修的荔枝快遞專用道，從今天重慶市涪陵區(qū)北上，經達州市、萬源縣、鎮(zhèn)巴縣、石泉縣、寧陜縣，就進入了“荔枝道”北段。北段是舊有道路，就是開辟于西漢平帝時期的子午道，由此穿越秦嶺著名的子午谷，到達長安。據藍勇先生在《四川古代交通路線史》中考證，這條“荔枝道”在漢中到關中的道路之間取直而行，路程因此大大縮短，僅一千公里左右，成為一條捷徑。四川荔枝經過這條“荔枝道”，僅需三天，即可抵達長安，成為吃貨楊貴妃口中的美食。所以，南宋《方輿勝覽》第六十八卷引《洋川志》說：“楊妃嗜生荔支，詔驛自涪陵由達州，取西鄉(xiāng)，入子午谷，至長安才三日，香色俱未變。”

然而，《涪州志》的記錄則顯示荔枝經此道，需行七日。目前看，這個記錄失實。嚴耕望先生就分析說，涪州至長安，陸路不過兩千里，唐代急驛日行五百里，為楊貴妃特嗜，可能更增加速度，“飛騎日行近七百里”，所以“人馬斃于路者甚眾，百姓苦之”。若需要七日，則一日只行三百里，何致人馬倒斃耶？當然，這條路要穿越秦嶺，行路之難是可想而知的。

要說明的是，在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義谷道、米倉道、金牛道等眾多蜀道中，“荔枝道”是唯一一條用水果名稱命名的蜀道。可見，楊貴妃的魅力之大。

今天，這條“荔枝道”大致就是包茂高速的路徑，電子地圖顯示約九百一十六公里，以本人資深司機的速度，自駕需要十一小時。古今分際，僅此而已。

至于廣東、廣西的荔枝，根據唐憲宗年間成書的《元和郡縣圖志》，從廣東到長安的路有兩條：“西北至上都郴州路四千二百一十里，取虔州大庾嶺路五千二百一十里。”即使按照每天七百里的極限速度計算，這兩條路也分別需要六到八天。福建荔枝，更是需要十天半月，才能送到楊貴妃眼前。

竭澤而漁的保鮮法

四川的荔枝，走“荔枝道”只需要三天，使楊貴妃有了吃上鮮荔枝的可能；那廣東、廣西、福建的荔枝，動輒需要十天半月才能送到，怎么保鮮呢？由史書記載推測，可能有以下幾種辦法。

一是蠟藏法。《隋書·五行志》載：“隋文帝嗜柑，蜀中摘黃柑，皆以蠟封蒂獻，日久尤鮮。”這也是至今還在用的水果保鮮辦法。水果涂上蠟后，表面上形成蠟質薄膜，隔絕了水果與空氣的接觸，減少了水果水分蒸發(fā)，降低了水果的呼吸作用，從而達到保鮮的目的。這個辦法說的是隋人對黃柑的保鮮，但之所以有可能被唐朝人用于荔枝保鮮，一是因為隋唐相隔時間不遠，隋朝的一些先進技術被唐朝直接繼承的可能性很大；二是因為黃柑和荔枝一樣，都是由四川送往長安。

二是包裹法。即用茅草、紙甚至細布，對水果表面加以包裹，以減少其在運輸中碰撞擠壓所受到的損害。《全唐文》第四百二十五卷說：“中使某乙至，奉宣進止：賜臣前件柑子。伏以江潭所出，見重于南州；包茅入貢，遠歸于北闕。”“包茅”就是用的茅草；劉肅在《大唐新語》中有“益州每歲進柑子，皆以紙裹之。他時長吏嫌紙不敬，代以細布”的記錄，這就是用紙或者細布包裹。

三是竹筒法。新砍下來的大根新鮮楠竹竹筒，在一端竹節(jié)處鑿孔，把荔枝投入，原樣合攏，密封，外裹以濕泥。這是利用竹子的天然生理活動，來達到保濕保鮮的目的。中唐時期的仲子陵曾寫有《洞庭獻新桔賦》：“已去霜蒂，初辭綠莖，然后盛以瀟湘之竹，束以江淮之箐……足以附荔枝于末葉，遺檳榔于后塵。”他在洞庭湖拍皇帝馬屁，用竹筒法長途快遞橘子，但又提及了“荔枝”，可見此法也曾用于荔枝的保鮮。宋朝文學家文同，在四川邛崍擔任知州時，曾收到至少五百里之外的瀘州友人用“筠奩包荔子，四角具封印”帶來的荔枝，保鮮效果相當好，“顆顆紅且潤”。以當時四川的交通條件，這樣的行程當不在五天之下。而文同詩中的“筠奩”，就是指竹制的筒匣，可知這一次帶來的荔枝是用竹筒法保鮮的。

最后是鹽漬法。鹽分可以防止水果與空氣過多接觸導致的變質腐敗。宋朝人錢易寫了一本《南部新書》，其內容都是唐朝、五代的事。該書記載：“舊制，東川每歲進浸荔枝，以銀瓶貯之，蓋以鹽漬其新者，今吳越謂之‘鄞荔枝’是也。”這便是唐朝五代時期用鹽漬法進行荔枝保鮮的實證。

其實，對于三天的短途快遞而言，上述的荔枝保鮮辦法可能還管點兒用。但若是十天半月的長途快遞，這些辦法都不管用了。

真正的大招，是這個辦法——挖出整棵荔枝樹，裝入木桶，再長途快遞！

實踐證明，這個辦法的效果最好。但唯一的難處在于，挖樹的時間要根據進貢路程進行把握。挖晚了，荔枝在快遞途中成熟，沿途脫落，既不好運，運到了口感也不好；挖早了，到了長安荔枝也沒成熟，楊貴妃看在眼里吃不進嘴里，發(fā)起脾氣來也未可知。所以要根據多年的進貢經驗，才能掌握最佳挖樹時間，實現送到長安時荔枝品質最佳、口感最好的效果。

但是，這種竭澤而漁的進貢法，并不受民間歡迎。因為今年把樹挖了，明年怎么辦？要知道，古代荔枝樹要經過至少十二年才能成熟掛果。所以，到了荔枝進貢時節(jié)，某樹一旦選為貢品，官府即派小吏日夜坐守。若碰上貪吏強攤賤價，那些唐朝時名叫“荔枝戶”的果農們，就更加苦不堪言，正所謂“一顆荔枝供宮闕，十家五家民力竭”。

荔枝進貢始自西漢

楊貴妃愛吃荔枝不假，而因為她好這一口兒，李隆基動用國家力量為她運送荔枝也不假。但是，荔枝進貢并非因她而始。荔枝進貢的最早記錄，在西漢。西漢劉歆在《西京雜記》記載：“南越王佗獻高帝鮫魚、荔枝。帝報以葡萄錦四匹。”這個“帝”，指的是劉邦。

從漢朝文獻可知，漢朝進貢鮮荔枝成年度慣例，是從西漢武帝劉徹開始，直到東漢和帝下令罷貢才結束的，前后跨越了兩漢十二代皇帝，時間長達230年。如果上溯到漢高祖劉邦，則長達300年之久。而且，漢朝的荔枝進貢，照樣是“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騰阻險，死者繼路”。進貢路上的慘烈狀況，是由當時的道路交通條件所致。

其實在唐朝初年，荔枝就已正常入貢長安，只是楊貴妃好這一口兒鬧得天下皆知。

荔枝進貢并未因楊貴妃而止。杜甫就指出：“先帝貴妃今寂寞，荔枝還復入長安。”也就是說，楊貴妃在“安史之亂”中死去以后，荔枝仍然入貢長安。

同樣是據唐朝的《杜陽雜編》記載，唐敬宗寶歷二年(826)時，浙東國進獻舞女二人，名曰“飛鸞”和“輕鳳”。唐敬宗特別喜歡這兩個舞女，因此她們吃的食物“多荔枝榧實，金屑龍腦之類”。顯然，兩個舞女在長安吃的荔枝，亦由進貢而來。

事實上，荔枝貢從漢朝一直延續(xù)到清朝，中間只有少數時段短暫中斷。

（本文摘編自《唐詩里的唐朝》，內容有刪節(jié)，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