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同學們、尊敬的各位親友、同事和朋友：

　　很高興今天能和你們在一起，共同見證北大光華2025屆1536名各個項目畢業同學圓滿完成學業，開啟人生新的篇章。請允許我代表光華管理學院全體師生員工向各位同學表示最熱烈的祝賀和最誠摯的祝福！

　　畢業生們，從北大光華畢業，是你們生命中重要的里程碑。抵達生命中這個重要時刻，離不開你們家人、朋友、同學、師長經年累月的理解、陪伴、鼓勵和托舉。今年我們選擇在邱德拔體育館舉行儀式，為的就是讓他們也都能夠親臨現場，一起分享你們畢業的激動與歡喜。我建議大家心懷感恩，把熱烈的掌聲送給他們！

　　畢業意味著別離。無論是聽從群山呼喚還是遵循內心的渴望，今日啟程，你們將穿越歲月山海，開啟面向遼闊天地和廣袤時間的探索。詩人T.S． 艾略特在《四個四重奏：小吉丁》中寫道，“隨著這種愛的引領和這召喚之聲，我們不應停止探索；而一切探索的終點，是我們出發的地方，并且是如同第一次得知這個所在。” 北大光華不會是你們人生的全部，但是無論你們出走何方，這里，永遠是你們的精神原鄉。

　　前一段時間，一個關于未名湖水“限量發售”的話題引起關注與討論。未名湖，是燕園的標志，也是北大的象征。未名，英文是Untitled，意即暫未命名、尚未定義。“未名湖是個海洋”，它不因命名而奪目，如同人生的動人之處，恰在它的“一切都是進行時”。在這個人機共舞，算法、標簽和“人設”充斥的時代，太多人的生活只是復制品，習慣于尋找標準答案，渴望被看見、被歸類、被命名。然而，真正難能可貴的，是擁有不被定義的勇氣與智慧；真正有價值的人生，往往從拒絕被定義開始。我祝福你們即將開啟的旅程如“未名”一般，始終保留那份謙卑與未完成，持續探索、持續試錯、持續生長；我期待大家能銘記“未名”的深意——Stay Humble，Stay Untitled。

　　我們這個時代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變化著，技術大規模進入人類認知與決策領域正成為這個時代最大的變量。生成式人工智能正在以強大的算力重構人類知識的生產甚至是智能的定義。由于具備“通用目的技術”（general purpose technology， GPT）和“發明方法的發明”（invention in the method of invention， IMI）這雙重特性，人工智能已在眾多領域展現出媲美甚至優于人類的智能， 例如，去年獲得諾貝爾化學獎的AlphaFold在藥物研發中取得的革命性突破。1950年，阿蘭·圖靈曾提出用“模仿游戲”來測試機器是否會像人一樣思考。如今，在人類智能與機器智能共存的時代，一個反向的“圖靈測試”正在變得更合時宜——在一群人類級甚至超人類級的智能中，怎樣才能辨識出人是萬物之靈長？

　　怎樣才能通過這個反向的“圖靈測試”呢？技術狂飆猛進，即使作為人類的我們并不知道智能會如何演進，但我們必須明確，智能的演進從始至終是關乎于人的事——技術發展的方向與邊界必須以人為目的。Stay Humble，Stay Untitled，以“未名”之名，做一個自己尊重的人，以思想和行動去展現人類精神的各種可能，正是那些展現“生而為人，各自高貴”的品性，那些“AI所不能替代的”，決定了人與機器的區別，這包括：永無止境的好奇心、對人的尊嚴的敬畏與尊重，對新的不確定性的虔誠追尋……

　　以“未名”之名，做一個自己尊重的人。我希望大家擁有打破認知邊界的勇氣，警惕“知識的僭妄癥”，把智識的成長作為自己堅守的道德責任。我們面臨最危險的認知陷阱，不是“我不知道”，而是“我已經知道”——這種篤定常讓我們困于偏見，囿于狹隘，與真相擦肩而過。當人們罔顧科學方法的局限和現有知識的不確定，自以為已經掌握主宰事務進程的全部知識，魯莽地用極簡的知識去詮釋復雜事務，并用于改善社會，最終只會帶來災難性的后果。對于在訓練過程中積累了大量“信息”“知識”的大型語言模型，這個現象叫“AI幻覺”；對于人類，這正是哈耶克一再警示的“知識的僭妄”（The Pretence of Knowledge）。在知識的僭妄者眼中，世界，連同它的規則和敘事一起都可以被他們篤信的知識來理解及闡釋。他們滿腦子標準答案，無知無畏而不自知，手拿著錘子，看滿世界都是待修正的釘子。

　　最近有校友和我分享了他的一次網購經歷：習慣騎車出行的他考慮到夜間騎行安全，給自行車配了兩個會發光的氣嘴帽，商家免費運送總共收取一塊三毛三。得益于中國制造產業鏈供應鏈的全球性布局和高效率，一個包含十幾個零部件和制造工序的產品可以把成本做到無限接近邊際成本，1.33元的定價是可以覆蓋產品的邊際成本和相應的利潤的。

　　這是一個典型的競爭性市場里產品理性定價的例子。然而，按照現在西方媒體流行的關于中國經濟的敘事，這一定是個中國政府通過產業政策實施各種補貼，采取低價傾銷占領全球市場的反市場行為。基于人們頭腦里的“預訓練模型”提供的認知，囿于偏見與狹隘，相信這一敘事的人無法理解中國制造業產業鏈供應鏈的效率，無視規模經濟和柔性生產帶來的相對優勢，分不清固定成本與可變成本的區別……正是基于這樣的敘事，特朗普政府實施所謂的對等關稅政策，通過高關稅、關鍵中間品的出口限令、推銷中國“產能過剩”論等手段限制中國制造業，意圖實現Ray Dalio所說的“美麗的再平衡”（beautiful rebalancing）。這何嘗不是一種“知識的僭妄”——將自身經驗和故事絕對化，便如同持錘者，視他國發展道路皆為待修正的釘子。

　　拒絕成為知識的僭妄者，我們唯有在認知上保持“未名”的開放姿態，既警惕認知的傲慢，又擁抱變革的鋒芒，既不盲從單極敘事，更不固守教條，這樣，我們才能在動態中持續刷新和擁抱對世界真相的認知。

　　以“未名”之名，做一個自己尊重的人。我希望大家葆有同理心和正義感，拒絕陷入零和思維，在成長過程中既能吹響沖鋒的號角，也能聽見沉默者的低語；既能揚起引領的軍旗，也能覺察邊緣者的困境。同理心和正義感是我們形成科學推理和道德判斷的基礎，驅使我們不斷去思考我們自身的使命和意義，決定我們構建的世界的模樣。在這個學期剛剛結束的《科學思維與實踐論》課堂上，我給大一同學講過一個關于綠色行為的實驗。中國排碳最高的1%的人的年均碳排放是最低的50%的人的37倍，而這個差異主要源于收入和生活方式的差別。實驗中，在獲知這個有關“碳排放不平等性”的事實后，實驗對象隨后開展的綠色行為較那些不知道這一事實的人有非常顯著的減少——人類的認知和決策顯然受到“公平感”的驅動。

　　如今，AI 技術像脫韁野馬在各個領域廣泛運用，帶來前所未有的挑戰：就業結構急劇變化、倫理邊界日益模糊、算法偏見放大不公、個人隱私頻遭侵蝕，甚至人的身份認同與文化共識也開始受到沖擊。這種技術的“創造性破壞”在“效率至上”的算法黑箱的驅動下，催生出新的不平等，制造出新的弱勢群體。甚至，一個更大的危及人類的風險正在浮現——落入AI鴻溝的那些個體由于無法得到機器智能的賦能，其心智和能力的成長逐漸呈現出與AI特權群體在生物意義上的差異。

　　2025屆的畢業生們，我們必須堅守超越效率至上的價值追求，正視經濟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各種“不平等”，對我們擁有的優渥機會心懷感激和敬畏。一個社會的高度和溫度取決于它對待弱者的態度。社會選擇不應該是冷冰冰的“零和競爭”。作為萬物之靈長，人類文明的演進應該是一個有溫度、有靈魂的帕累托改進的過程（Pareto Improving Process）。“未名”的人生，從來不是冰冷的“未定義”，而是一顆熾熱的“愿意多走一步”的心。

　　以“未名”之名，做一個自己尊重的人。我希望大家在思想和行動上保持謙遜、正直、誠實，建立起他人對你的持久信任。人類這個物種在進化過程中呈現的高貴與低微，大多與對真理的探尋有關。按照作家哈里·法蘭克福的說法，“‘真理’有兩個敵人：謊言和扯淡。謊言是真理的對立面，謊言雖反對真理，但畢竟承認真理的存在，它只是試圖掩蓋；而扯淡根本不在乎真理是什么，甚至不承認存在真理。就影響效力而言，扯淡遠比說謊更嚴重，是‘真理’更大的敵人。”“扯淡的危害在于它的這種反真理信條，漸漸蠶食我們的信心，讓我們不再相信可以通過正直的努力來判斷真假，甚至無法理解‘客觀探索’這一概念”。

　　2025屆畢業生們，AI算法使得人與人的連接更加廣泛，然而，在信息獲取變得便捷的同時，虛假信息（misinformation）包括帶有目的性的虛假信息（disinformation）卻經常像病毒一樣快速傳播。輕佻而對真相缺乏敬畏的輿論環境養成了一批無知且無畏的理想文盲，溝通似乎變得容易，而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卻在流失。在社會戾氣嚴重、人們憤怒加劇的同時，我們往往背離真相越來越遠。陳述或是傳播時缺乏一種在乎事實的關切，這種認為無論事實真相如何都沒有差別的態度，實質上就是扯淡，是一種漢娜·阿倫特所描述的“平庸的惡”。

　　為了解決AI幻覺問題，Meta的研究者們創造性地開發了一種訓練方法：在大語言模型的訓練過程中，當AI能夠正確回答問題時，就讓它繼續給出答案；當它回答錯誤時，就訓練它老實地說“我不確定”，而不是胡謅出一個答案。這種方法通過設置一個心理暗示，教大模型學會謙遜的藝術，大大降低了AI扯淡的概率。如果連機器都能夠學習珍惜人類的價值觀，知道保持思想的謙遜和建立信任的重要，那我們作為人類更應如此。

　　最后，請讓我用詩人奧登的幾句詩送別大家：

　　時間無論喧鬧或深沉鳴響，

　　無論它奔瀉的激流多么快速，

　　都未曾拖延過一頭獅子的躍起

　　也未曾動搖過一朵玫瑰的自信。

　　2025屆的畢業生們，不論你們是蟄伏著等待躍起的獅子，還是安靜守候花期的玫瑰，我希望你們相信時間的力量，Stay Humble， Staby Untitled．

　　畢業快樂！

　　2025年6月21日

　　于北京海淀區頤和園路5號

　　劉俏，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院長、金融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十四五”、“十五五”規劃專家委員會委員，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杰出青年基金獲得者，2017年《中國新聞周刊》“影響中國”年度經濟學家。在公司金融、實證資產定價、市場微觀結構與中國經濟研究等方面擁有眾多著述，其最新著作包括《我們熱愛的金融：重塑我們這個時代的中國金融》《從大到偉大2.0——重塑中國高質量發展的微觀基礎》《Corporate China 2.0： The Great Shakeup》與《Finance in Asia： Institutions， Regulation and Policy》。

轉自：市場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