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之水昆侖來,一石激起千層浪。
目近,仝濤的大作:《青海黃河源發現秦始皇遣使“采藥昆侖”石刻——實證古代“昆侖”的地理位置》,揭示了二千二百多年遺世而獨立的客觀實在,極大擴展了豐富了我們對秦人與秦史的認知。
只有想不到的,沒有沒有的。秦科學與文明驚人驚世,不可低估,信矣。誠然,石刻銘文沒有參照物,孤零零,太突兀,簡直難以置信,甚或被目為“今人偽作”,僅僅只系代表個人主觀性的判斷不一而足。但是,只要回歸歷史,拿材料來,頗不乏相應的材料,古典文獻與科學考古發掘材料,以及相應的工作,能證實仝濤及其團隊發現的石刻銘文,因果相生,乃既定的歷史之因必然結出來的歷史之果。
《史記?大宛列傳》:“太史公曰:<禹本紀>言:‘河出昆侖,昆侖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后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昆侖者乎?故言九州島山川,《尚書》近之矣。至于《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如果說,太史公司馬遷是用昆侖神話說明歷史,那么,顧頡剛一網打盡式古典之作《昆侖傳說與羌戎文化》則是用歷史說明神話。用歷史說明神話,我們就很容易了解,秦始皇遣使“采藥昆侖”的歷史動因正來自歷史傳統本身。
顧頡剛《昆侖傳說與羌戎文化》告訴我們:昆侖傳說,發源于西部高原地區,《尚書?禹貢》已見萌芽;戰國時期,大量流傳到中原,秦人正是重要傳播者(顧頡剛《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六,中華書局,2011年,第330-332頁)。《呂氏春秋?本味》:“菜之美者:昆侖之萍,壽木之華……果之美者:沙棠之實。”萍,水藻,其狀如葵,其味如蔥,食之可以消除疲勞。壽木,昆侖山上木;華,實,食其實者不死也。沙棠,因樹干枝葉跟棠黎樹類似而得名。上林苑有種植,人間真有,果能食,木可以造舟。“沙棠之舟”為歷史美談。如所周知,呂不韋以秦之強,羞不如關東魏楚趙齊諸國,“亦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亊,號曰《呂氏春秋》。布咸陽巿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異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昆侖神話或傳說,“昆侖之萍,壽木之華”“沙棠之實”,就以這樣一種異乎尋常的強力方式在傳播。贏政因父王晏駕少小即位,受教于相國“仲父”呂不韋,對于“昆侖”自不陌生。一旦有了機會,他派遣使團,“采藥昆侖”,無非順水推舟而已。一前一后,這跟入海求仙相得而無妨。
歷史因緣在跟著起作用。周穆王西游,造父御車,在昆侖拜會西王母,見諸《穆天子傳》。造父,嬴姓,嬴政的先輩。《史記?秦本紀》:“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繆(穆)王,得驥、溫驪、耳之駟,西巡狩,樂而忘歸。徐偃王作亂,造父為繆(穆)王御,長驅歸周,(一日千里)以救亂。繆(穆)王以趙城封造父,造父由此為趙氏。”比照《穆天子傳》與《史記?秦本紀》同一敘事,亦虛亦實,亦真亦幻,差距在五十步與百步之間。再比照“采藥昆侖”石刻銘文,則三者有一共同點:車。石刻銘文曰:“車到此”;“采藥昆侖”使團乃乘車而非徒步。
前“唐蕃古道”前“絲綢之路網”開通至此,今天扎陵湖鄂陵湖這樣的關鍵地帶,沒有綜合國力,沒有龐大的車隊運送人員輜重,沒有和沿途羌戎部落睦鄰友好關系,“車到此”,可能嗎?破天荒。從沒有路的地方走出路。破天荒的創造者當然明白自己肩負的使命。正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過一山攔。盡管還要“前”行,方能達到目的地。瞻“前”顧后,還是在這關鍵地帶駐足,鄭重其事,刻石以為紀念。南京大學暨西安美術學院教授周曉陸電告:刻石銘文之年“廿六”當為“卅七”。如此“三月已卯”干支日數次第不成其為問題。石刻銘文“昆陯”之“陯”的寫法,跟里耶秦簡“瑯邪獻昆陯五杏藥”之“陯”的寫法完全一樣。是否能由此引出前者即石刻銘文是對后者即里耶秦簡的高仿?按里耶秦簡“瑯邪獻昆陯五杏藥”系由張春龍《千年簡牘透露秦始皇“求仙問藥”之謎》公諸世人,見中評網2017年12月22日。這幾年內,“偽作”或高仿成這樣,可能嗎?
“瑯邪獻昆陯五杏藥”,說明東方濱海之地“瑯邪”,跟遙遠的西北內陸“昆侖”,同等重要而關乎秦科學與文明。《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八年(前219),第二次巡狩天下,“南登瑯邪(山阜名,在今山東省青島巿黃島區南),大樂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萬戶瑯邪臺下,復十二歲。作瑯邪臺,立石刻,頌秦德,明得意。……既己,齊人徐巿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請得齋戒,與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巿發童男女數千人,入海求仙人。”“南登瑯邪,大樂之,留三月。”這在帝制時代,是一項空前絕后的親民紀錄。秦始皇帝在此親歷親為,高效率組織實施大規模移民工程,建立起了探尋海上仙山即海外航路大本營。海上方士徐巿不請自來。“童男女”者,當然不是未成年人而系丁壯即待罪的男奴女婢。他們將以充滿風險的航海贖回自由身。結果,徐巿船隊到達日本北九州島并成功返回。
三十七年(前210),秦始皇帝第五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巡狩天下,成功返回的徐巿在瑯邪晉見,并親送徐巿至成山(山阜名,今山東省榮成巿東北錐山)。秦“皇帝”始皇帝“使五大夫臣翳”使團“采藥昆陯”之壯行足以跟徐巿船隊大航海媲美,惜乎歷史記載付諸闕如。然而,重見天日的里耶秦簡“瑯邪獻昆陯五杏藥”,跟遺世而獨立二千二百多年終被仝濤及其團隊發現的“采藥昆陯”石刻銘文,完全對讀,秦科學與文明史上重要的一頁得以重建。幸乎不幸乎?
依里耶秦簡“瑯邪獻昆陯五杏藥”與“都鄉黔首毋芳草良藥”以及存在大量藥方簡,曹旅寧曾得出如下四點“推測(簡帛網,2017年12月27日):
一、在律令法系下,“瑯邪獻昆陯五杏藥”當系詔令中語,詔令書當下達至遷陵縣,求仙藥詔令時間當為秦始皇二十八年“南登瑯邪,大樂之,留三月”之后,至三十五年侯生盧生議論“未可為求仙藥”東窗事發之前,可與《史記?秦始皇本紀》相關記事對讀。
二、詔令中的“昆陯”(昆侖)地望當在東方瑯邪,徐巿上書中的蓬萊、方丈、瀛洲相仿佛。這為昆陯傳說提供了新史料。
三、“都鄉黔首毋良藥芳草”當為遷陵縣對“求仙藥”詔的回復。
四、藥方簡似與“求仙藥”詔無直接關聯,而為后世官修本草文濫觴,但似乎也表明秦代自中央至地方有官署或官員專司醫藥之事。
上引使我們看見一場歷史活劇,背景深廣。從《呂氏春秋?本味》“昆侖之萍,壽木之華”“沙棠之實”到秦始皇帝詔書“瑯邪獻昆陯五杏藥”,說明昆侖傳說,日甚一日,支配了秦王或秦始皇帝思想感情及行動。都鄉,秦遷陵縣三個鄉中的一個鄉。“都鄉黔首毋芳草良藥”當為遷陵縣對“求仙藥”詔的回復,反映了君、臣、民之間以誠相見良性互動。“藥方簡”似與“求仙藥”詔“無直接關聯,而為后世本草之濫觴,但似乎也表明秦代自中央至地方有官置或官員專司醫藥之事。”尤為卓識。
秦醫學自來高于關東諸國。見諸里耶秦簡如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二卷,實難一一列舉。回到本文主題上來說,“采藥昆陯”石刻銘文跟“瑯邪獻昆侖五杏藥”詔書及遷陵縣當局“都鄉黔首母芳草良藥”回復彼此密合,以致達到相互完全解釋的程度,跟秦醫藥學發展狀況相關。如果我們不去用歷史解釋神話,原情論勢;而硬憑神話去解釋歷史,削足適履,無異于緣木求魚。下筆千言,離題萬里。只能離開客觀的歷史過程越來越遠,陷入不飩自拔的泥潭。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秦王或秦始皇帝如何癡迷、陶醉于昆侖傳說,被昆侖傳說所吸引,昆侖傳說如何支配了他的思想感情及實踐,秦始皇帝陵“麗山”就是一個無與倫比的證明:麗山仿效昆侖。
《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七年(前220),秦始皇帝第一次巡狩天下歸來,“焉作信宮渭南,已更命信宮為極廟,象天極。自極廟道通酈山(麗山),作甘泉前殿。筑甬道,自咸陽屬之。”這是麗山營造史上極其引人注意的大手筆,涉及天人,關乎全局。不是其他任何人,正是當事人秦始皇帝本人,將自己永恒的歸宿麗山與京都咸陽整個統一起來,人的世界與神的世界合二而一。
自2002年12月開始,在科技部支持下,中國地質調查局與陜西省考古研究所合作,對秦始皇帝陵區進行了物理探測研究的“863”項目。其中,九級臺階式細夯土方城的發現、勘驗,當為“863”項目的一個最大成果。光華永存,令人震撼。這個九級臺階式細夯土方城,筑在地宮之上,墓壙四周,封土里頭,跟地宮與封土密為一體,里外相連,上下通透。自上而下,逐漸收分,方城圍墻,內外均呈臺階狀。外側臺階高3米,寬2米。自地表起至墻頂,高27~30米;東、西墻頂寬22米;南墻頂寬16米;北墻頂寬19米。方城夯土基礎一部分在墓壙外,一部分伸進墓壙內,或緊貼地宮生土壁,或迭壓在地宮宮墻上。地宮開挖范圍主體,東西約170米,南北約145米;方城外沿,東西約145米,南北125米。方城東、西中間部位各有一缺口,與墓道重合。方城墻頂,上離封土之巔,最低處不過1米(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秦始皇帝陵園考古報告(2001-2003),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100-101頁;段清波:秦始皇帝陵園考古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7、95、234、252-256頁)。毫無疑問,隱沒于秦始皇帝陵封土里頭的九級臺階式細土方城,乃秦始皇帝為自己預設的通天之路“地天通”。
傳說昆侖山腳,輪廓線之內,山體外表里頭,別有洞天,高聳一座方城:增重九重。大禹平治水土時發現。上通于天的昆侖,許多神異,都跟天帝有非凡的關聯。如果說,麗山臺階式細夯土方城,仿效昆侖增城九重,單憑那營造意匠、體量、難度、水平及載負的信息價值或意義,就足以跟人類任何天才的建筑奇跡(比如埃及金字塔)相比肩。中國古代文明中的一個重大觀念,是把世界分成不同的層次,其中主要的便是“天”和“地”。不同層次之間的關系不是嚴密隔絕、彼此不相往來的。中國古代許多議式、宗教思想和行為的很重要的任務,就是在這種世日界的不同層次之間進行溝通。九層臺階式細夯土方城淋漓盡致顯示了“地天通”。
麗山封土三級臺階,仿效昆侖三山。
傳說昆侖山上有三山:涼風之山,懸圃之山,樊桐之山。若從昆侖山,登上了涼風之山,長生不死;若從涼風之山,登上了懸圃之山,能使風喚雨;若從懸圃之山,登上了樊桐之山,乃成神。樊桐之山是天帝居住的地方。
袁仲一《秦始皇陵的考古發現與研究》告訴我們:“始皇陵封土的三級臺階規模宏偉,由下而上的一級臺階,底近南北長515米,東西寬485米,距現地表高約18.7米(標高499~480.3米);二級臺階的底邊分別約300米、200米,高約18.2米(標高517.2~499米);三級臺階,底邊分別約140米、120米,頂部的平面現東西長24米,南北寬10.4米,現高約14.4米。”(陜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9頁)。一級臺階,仿效昆侖之山;二級臺級,仿效涼風之山;三級臺階,仿效懸圃之山;三級臺階頂部“平面”及其上,就是天帝之居樊桐之山了。
麗山“地天通”缺囗,仿效昆侖閶闔。
閶闔,天門。昆侖閶闔,登天或通天之門。地天通東、西的中間部位,各有一缺口,與墓道重合。出缺口,就登上樊桐之山,天帝之居了。《淮南子?原道訓》:“經紀山川,蹈騰昆侖,排閶闔,淪天門。”這仿佛秦始皇帝夫子自道。
夠了。時間說明一切,事實終結問題。猜想與反駁,直面問題,如果不能證偽,當轉而嘗試證實。說有易,說無難。歷史的聯系與推移不能割斷。秦始皇遣使“采藥昆侖”真實怡恐難以否定,無從否定。
諸位師友:南山老人,吃粉筆灰的,Q1N,青飆,丘茻,川楓馨宇,發信息,惠材料,指迷津,使我感動,遂炒冷飯,草此小文。謹志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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