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到人生的縫隙,鑿成了窗
——追憶江蘇省南京市江寧區人民法院原四級高級法官史俊杰
編者按
以佝僂之軀,挺起司法脊梁;雖病痛纏身,難掩赤子丹心。法官史俊杰,用30余年基層光陰和5000余件案件,在命運的銅墻鐵壁上鑿開一扇窗,讓法治的光芒照亮他人,亦詮釋了“生當作人杰”的生命厚度。面對當事人的疑慮甚至“以貌取人”,他用精湛的業務、公正的裁判贏得由衷敬佩;面對疑難復雜案件,他主動擔當,是公認的“老中醫”;面對群眾訴求,他“如我在訴”,力促案結事了人和。他視廉潔如生命,拒腐蝕永不沾;他傾囊相授、甘為人梯,點燃后輩法治理想的星火。一句“穿上法袍是我戰勝病痛的動力”,道盡了他對審判事業的生死眷戀。謹以此文,追憶并致敬江蘇省南京市江寧區人民法院原四級高級法官史俊杰。
圖為江蘇省南京市江寧區人民法院原四級高級法官史俊杰。
史俊杰的法官照與眾不同,因為“站沒站相”。
照片里的他,頸部前伸,頭顱微垂,為了目光與鏡頭相接,只能眼珠直直地向上,用力地、認真地望著前方,一雙手被寬大的法袍袖子遮擋。
史俊杰病了。
1992年,22歲的他從中南政法學院法律系畢業,作為非常稀有的科班生,進入當時還是“江蘇省南京市江寧縣人民法院”的江寧區人民法院工作,似乎前途一片大好。但從24歲起,他的健康就開啟了“潘多拉魔盒”——
下班途中被卡車撞傷,被后遺癥折磨了5年后,29歲的他被確診為強直性脊柱炎。31歲那年,他又因大動脈炎被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從此,為大腦輸送血液的三根主血管只余一根勉強暢通。強直性脊柱炎合并大動脈炎,在醫學論文浩如煙海的“知網”中,都是一個有些小眾的研究專題。
史俊杰就這樣與疾病為伴,30年如一日奮戰在基層,辦理了5000余起案件,活成了人人交口稱贊的“南京好市民”“南京市優秀法官”“南京市文明法官”“江寧·身邊的感動年度人物”“江寧區道德模范”……
堅強而飽滿的生命,直到54歲那年,被腸癌啃噬殆盡。
最后的時光里,面對前來看望自己的領導,氣若游絲的史俊杰猶在與命運抗爭:“我請求組織暫時把我的員額法官保留,重新穿上法袍是我戰勝病痛的動力。”
命運捉弄他,砰然關閉了一扇又一扇門,他卻找到了人生的縫隙,鑿成窗,照亮自己,也把自己的光傳遞了出去。
史俊杰,生當作人杰。
——“這個法官能行嗎?”
——“人不可貌相。”
時隔三年多,何萍仍然記得史俊杰佝僂著背,一瘸一拐走來的樣子。
“這個法官能行嗎?法院不會在敷衍我吧。”當時,何萍拿著一沓證據,站在訴訟服務大廳里,滿心狐疑。
何萍是史俊杰處理的一起家庭財產糾紛案件的原告,自從母親去世后,她便與迅速再娶的父親陷入了親情與利益的糾葛,苦不堪言。
“原本以為這場官司會像從前一樣,筋疲力盡之后,才能收獲一個結果。”何萍的第一次訴訟走完了民事案件的所有流程,“但這次不一樣——史法官的庭審詢問很有技巧,讓我父親卸下了心防,不經意間就說出了關鍵事實。”
對于何萍提出的調查申請,史俊杰會耐心詳細解釋哪些內容可以調查、哪些內容無法調查,并一一說明原因。后來,經過史俊杰的調解,父女關系得以修復,積怨已久的家庭也重歸和睦,何萍心中因“走程序”而生出的怨懟,也被史俊杰用專業與耐心悉數化解。
“他的身體狀況那么差,卻還是耐心傾聽我們的訴求,處處為我們著想。”何萍深深感嘆,“真是‘人不可貌相’。”
像何萍一樣“以貌取人”的,還有一張合影中的主人公。照片里,母親笑盈盈的,女兒舉著“業務精湛秉公執法”的錦旗,史俊杰靦腆地站在中間。
這位母親是一起房屋買賣糾紛案的當事人,曾以“法官在庭審中坐姿不規范”為由,向有關部門投訴史俊杰。沒過多久,她到法院領取判決書,從書記員那里了解到史俊杰的病情。深感后悔的她,不僅立即找有關部門撤回了投訴,還特地制作了一面錦旗,在女兒的陪同下專程送給史俊杰,以示對他敬業精神和公正判決的誠摯敬意與感謝。
史俊杰沒有辦法做到“坐姿規范”。
強直性脊柱炎是一種免疫系統疾病,隨著病程推進,椎骨會慢慢失去轉動的自由,整個人如同被水泥澆筑。有時候,庭審時間太長,僵硬的身體不聽使喚,為了減輕病痛,史俊杰只能用手臂支撐著身體,斜靠在法椅上繼續開庭。
作為江寧區法院負責新聞宣傳工作的資深“筆桿子”,張定生寫過不少關于史俊杰的事跡。在他筆下,一名樊姓律師的故事頗有戲劇性。
在一起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中,史俊杰曾試圖為原、被告雙方調解。但調解還沒開始,這位樊律師就因法官“其貌不揚”而對其業務能力產生了深深的懷疑,認定史俊杰想利用調解“和稀泥”。樊律師不僅當場拒絕調解,還要求更換法官,甚至宣稱如果判決不公,就在法院大門外“搞發布會”。
庭審當日,樊律師本以為勝券在握,卻很快被史俊杰精準細致的證據調查、沉穩恰當的庭審把控所震撼。此前,為查明開發商少付違約金的真相,史俊杰曾拖著病體,一次次往返氣象局、排澇站,實地勘查樓盤周邊的低凹土地。得知實情的樊律師,面對扎實的證據和調查材料,心悅誠服地接受了部分支持自己訴求的判決結果。
拿到判決書的次日,樊律師專程來到史俊杰的辦公室,對自己之前的行為道歉,也對史俊杰表達了由衷的欽佩。
被以貌取人的事情,史俊杰遇到過太多,而每一位以貌取人者,都會反過來被他折服。
對于自己的特殊情況,史俊杰十分坦然,又有點小小的“驕傲”:“我的身體影響不了我的大腦,影響不了我對法律的運用,更不會影響我對案件的公正裁判。”
——“法庭就是他的‘王國’。”
——“心不能歪,要公平。”
(2011)江寧民初字第4474號卷宗里有5頁特殊的質證筆錄。
2012年4月17日上午9時30分,9名當事人圍繞一起合伙協議糾紛案展開質證。唇槍舌劍許久后,庭審終于結束。剛來法院不久的新人書記員正要打印質證記錄請當事人簽字,電腦突然黑屏——停電了。
猝不及防丟失的庭審記錄讓書記員有些慌張,但史俊杰沒有半點責備的意思,立即抽出幾張A4紙,提筆“刷刷”寫起來。很快,5頁紙的“回憶手寫版”質證記錄完成,9名當事人看后無不認可,紛紛簽上自己的名字并捺印。
2013年8月21日,史俊杰開庭審理一起物業糾紛。
喜歡在庭前做好充分準備的工作習慣,讓史俊杰對案件了如指掌,法庭就是他的“王國”。
“他認為案件并無難易之分,所有的案子都可以解決。”孫秋君是史俊杰的最后一任書記員。在她的心目中,師父的辦案邏輯非常清晰,腦子里有張“路線圖”,“在他眼里,復雜的案子雖然事實調查難度較大,但最終的法律關系是非常明確的。”
如今已經從法官助理成長為員額法官的陳剛,一直在努力循著史俊杰的足跡前行:“師父會歸納總結爭議焦點,將大問題拆分成小問題,把很多訴請歸納成小的爭議焦點,然后逐一審查這些爭議焦點。這樣,審查完畢之后,整個案件就可以看到結果。我也在努力這么做。”
在以前的老搭檔、如今的江寧經濟技術開發區人民法院副院長馮曉華的眼里,史俊杰“法律思維非常好”,他的這個優點也是領導和同事們公認的——“不受大眾思維的影響對案件‘和稀泥’,堅持在法律范圍內做好法理情的權衡”。
在史俊杰審理的一起醫患糾紛案中,李某生產時,助產人員檢查發現胎兒“肩難產”,果斷采取“旋肩”的方法,成功挽救了一個小生命,但造成了并發癥之一——新生兒臂叢神經損傷致殘。
醫院成為被告后,史俊杰認真研究了案情,發現“肩難產”是一種十分兇險的情況,處理不當,胎兒很可能窒息死亡,醫院當時的處理手法非常果斷及時。最終,史俊杰堅持“在生命與健康發生沖突時,選擇生命第一”,判決醫院不擔責。
法與情的辯證思考,是新時代法官的終身課題。對于弱勢群體,法庭“國王”史俊杰始終有著一顆柔軟的心。
2013年7月4日下午5時36分,史俊杰給4名農民工發工資的場景定格在一張照片中,大家喜笑顏開。
那天下午,剛一接到原告“找到被告”的通知電話,史俊杰就立刻終止了在醫院的理療,匆匆趕回法院組織雙方開展調解,并成功讓4名原告拿到了被拖欠已久的血汗錢。
2013年7月4日,史俊杰為外地勞動者發放工資。
有一段時間,史俊杰專門辦理勞動爭議案件。江寧區法院審判委員會專職委員呂潤進每次提到史俊杰辦理的案件,就一個勁地豎大拇指:“他經手的勞動爭議案件,70%以上都是調解結案,真正做到了案結事了人和。”
其實不只是勞動爭議案件。每次開完庭,史俊杰很少急于回到辦公室,而是習慣性地走下審判臺,來到當事人身邊。
在陳剛的記憶里,史俊杰只要發現案件有調解的可能性,就會立即著手開展調解。“為了調解經常錯過飯點,有時候會持續到下午一兩點。”
“坐在臺上與坐在旁聽席上和當事人的距離不同,師父喜歡脫下法袍坐下來與當事人聊天,非常耐心地傾聽當事人的想法,花時間聽他們發泄情緒,然后爭取通過調解化解矛盾。”史俊杰曾經的書記員吳曉英,如今已離開法院,當年的她也曾學著師父的樣子為當事人調解,“但總覺得和師父有差距,差了那么一口氣。他喜歡看書學習,我想,應該是因為他的法律專業素養、知識儲備以及人生閱歷,讓當事人發自內心相信他。”
劉守保如今是江寧區知名的勞動仲裁員,幾乎每天都要處理仲裁案件。2008年,剛剛入行的他,被選派到江寧區法院跟著史俊杰學習辦案。
在一起工傷賠償案中,由于工廠規模小、管理混亂,原告女工沒有簽訂勞動合同,工資也是用現金結算,勞動關系難以認定。開庭時,史俊杰圍繞服裝廠內部情況反復詢問原告,對方不僅能一一答復,還提供了一份和老板交涉賠償的通話錄音。
心中已大致有數的史俊杰,次日就帶著劉守保前往工廠,通過充分實地調查走訪,最終確認了女工和工廠之間的勞動關系,并且成功說服老板,促成雙方達成調解協議。
“他手把手教我,如何在調解之前根據雙方證據梳理案件爭議焦點,并提出調解策略和方法。”時隔多年,劉守保仍然記得史俊杰說過的話,“他說,要把當事人當作自己的家人,了解他們的想法,學會換位思考。要多傾聽當事人的意見,讓他們充分發表意見,讓他們感受到法律正在幫助他們。”
在史俊杰的引導下,劉守保后來專門去南京大學進修了法律課程。“他告訴我,如果沒有扎實的法學理論和功底,就無法勝任這項工作。辦案不公,傷害的不僅是當事人,更是整個社會對司法的信任。”
短短8個月的時間,劉守保卻覺得受益終身,每次辦理仲裁案件,史俊杰洪亮的聲音仿佛猶在耳畔:
“不接近客觀事實,就辦不好案子。”
“得接地氣,把法律知識用老百姓的話告訴他們。”
“心不能歪,要公平。”
2008年10月29日,史俊杰給江寧區企業負責人培訓勞動合同法。
——“先把耳朵‘給’當事人。”
——“你們可以無條件地信任法官。”
“史法官,父母不要我,我不想活了。”
2002年的一天夜里,一起醫患糾紛案的當事人阿力(化名)電話打給史俊杰,流露出輕生念頭。
阿力年少時在醫院輸血時被傳染丙肝,除了治病花錢、社會歧視,被家人懼怕和冷落更加令他難以忍受。阿力的精神逐漸走向崩潰,案件審理期間曾兩次揮刀自殘。
“等著我,不要沖動。我馬上就來。”為了穩住阿力,史俊杰強撐身體,立即打車趕到阿力獨自居住的地方,安撫并開導他。
或許是出于對法官的信任,或許是同病相憐,兩個多小時后阿力終于被史俊杰打動,放棄了輕生的念頭。
作為承辦法官,史俊杰為辦好案件查閱了大量資料,卷宗里有整整一個本貼滿了他收集來的包括丙肝醫學知識在內的各種材料。除了要時不時安撫阿力的情緒,史俊杰還做了許多阿力家人的思想工作,讓他們正視丙肝、珍視親情。
當時的老搭檔、如今的秦淮區人民法院院長周守忠與史俊杰共同經手了“丙肝少年”阿力的案子,曲折的過程至今還令他感慨:“只有老史能穩住他(阿力)。”
在阿力的案子中,雖然醫院存在過錯的證據事實清楚,但當時同類案件在省內并沒有先例,而直接規范獻血用血的法律法規,都出臺實施于阿力輸血染病之后。為了依法維護患者合法權益,史俊杰幾經思考,同時多方向高院、中院的資深法官請教,最終依法為阿力主持了公道,讓他重新燃起生活的信心。
在江寧區法院,醫患糾紛一年大約30起,不算多,但矛盾尖銳,不好處理。法官助理謝雨剛剛跟著史俊杰辦案的時候,恰逢他“包”了全院的醫患糾紛案件。
史俊杰告訴謝雨,要先把耳朵“給”當事人,讓他們充分表達想法、發泄情緒,通過不斷揣摩當事人的心理活動,進一步了解案情。
除了言傳,更有身教。
醫患糾紛往往需要進行醫療技術鑒定,由醫學專家主持召開聽證會,確定醫院是否存在過錯。一般情況下,作為醫學“門外漢”,法官無需到現場。
聽證會通常在下午舉行,本應是史俊杰休息和治療的時間。但那一年,他帶著謝雨參加了所有的聽證會,聽取專家講解和醫患雙方發言,詢問、請教。“可能是久病成醫,師父了解各種病癥,也總能提出非常專業的問題。”
時隔數年,謝雨已記不清具體的案件,但一些始終難忘的場景,讓她明白了史俊杰的良苦用心:有的是專家經過現場叩診問診,推翻了只看病歷得出的結論;有的是患者將癱瘓的孩子帶到現場,給所有人帶來了極大的情感沖擊……
“我從中感受到了‘生命’。”謝雨說,“只有參與其中,才能了解到鑒定報告之外的細節;只有更深刻地了解案情,才能在調解或判決中更好說服當事人,告訴他們:你們可以無條件地信任法官。”
——“只要依法立的案,法官就不能拒絕裁判。”
——“老同志審判經驗更豐富,為大家多分擔一點。”
2006年左右,史俊杰的強直性脊柱炎病情加重,整個人像一根直挺挺的“棍子”,疼痛365天如影隨形,走200米都吃力,系鞋帶要花掉10分鐘。江寧區法院黨組考慮到史俊杰的身體情況,特批他下午不必到單位上班。
但史俊杰不愿意把自己當病人特殊對待。
“他經常下午留在辦公室寫材料、寫判決書、看卷宗材料,即使在家休息,也會做一些聯系當事人調解之類的工作。”吳曉英說。
2017年員額制改革推進中,江寧區法院政治部的同志找到史俊杰,希望他注意身體、不再繼續擔任法官。但史俊杰堅持要求加入員額:“讓我和大家一起忙一忙吧,忙一忙還能多活幾年。”
吳曉英勸過史俊杰,身體重要,疑難復雜、矛盾激烈的案子,“不行就別接了”。
他卻認真告訴徒弟,只要依法立的案,法官就不能拒絕裁判。不僅如此,他還主動要求辦有難度的案子。
時光在一個又一個案件中流逝。日子一長,史俊杰讓江寧區法院的同事們漸漸“忘記”了身邊的他還是個“老病號”,而同事們卻把擅長處理疑難復雜案件的史俊杰稱作“老中醫”。
“領導們勸過他,不要那么拼命,要保重身體,但是他閑不住。他的精神層面常人難以企及。”呂潤進只比史俊杰晚一年進法院,見證了他始終如一的辦案生涯,“剛來法院的時候,他的干事積極性就非常高,十分熱愛審判工作。”
2022年下半年,江寧區法院的房地產案件持續增長,且超長期案件積壓嚴重。這時,史俊杰主動向院長李傳松提出要到房地產庭工作。
從2023年開始,江寧區法院房地產庭案多人少的矛盾就越發突出。面對這種情況,史俊杰主動找到庭長李青,要求承擔所有訴前鑒定工作,減輕年輕法官們的辦案壓力。李青知道史俊杰的身體情況,也清楚史俊杰手上還有近百起案件,如果再做這么多鑒定事務,身體肯定吃不消,于是婉拒了史俊杰的請求,勸說他多多注意身體。
但是,史俊杰不僅沒有“從善如流”,反而很快又再次找到李青。
“我知道大家擔心我的身體。可以讓我先堅持一段時間看看,如果我真的頂不住,再跟庭里說。”
面對史俊杰的執著,李青十分感動:“老史,你這老同志的帶頭作用太讓我佩服了。”
“年輕法官現在壓力太大了。老同志審判經驗更豐富,為大家多分擔一點,年輕人就會輕松一點,這也是一種幫助年輕人成長的方式,真的沒有什么。”
就這樣,史俊杰一個人撐起了房地產庭所有的訴前鑒定事務,直到當年10月全庭工作模式調整,他才放下這個工作。大半年時間里,史俊杰提起的鑒定不僅無一差錯,而且因為在鑒定過程中千方百計做當事人的調解工作,很多矛盾糾紛得以化解。
“那段時間,老史的結案率和調撤率是全庭第一名,我們當時都不敢相信這個事情。”副庭長韓文濤對史俊杰“匪夷所思”的辦案能力感到無比欽佩。
“2023年房地產庭在建設工程類案件爆發的情況下,不僅妥善應對了沖擊,而且首次做到了超一年未結案件清零。可以說,取得這樣的成績,老史是最大的功臣,我們全庭都感謝他。”思及史俊杰,李青感慨萬千。
2023年7月28日,史俊杰(左三)獲“人民法院工作30年天平榮譽獎章”。
——“你只要有問題他就認真解答。”
——“他就是個天生的法官!”
412辦公室現在變得安靜了許多,韓文濤經常一個人在這里,“啃”著那些需要用小推車才能搬得動的建設工程類案件卷宗。
以前,史俊杰還在的時候,412是整個4樓最熱鬧的辦公室,大家都喜歡找他討論案件,請教問題的電話鈴聲更是時常響起。史俊杰喜歡研究討論案件,總是欣然接受各種咨詢,來者不拒、知無不言,如果自己一時想不明白,就會迅速著手查找資料,找到答案之后立刻回復對方,并且主動延伸出許多其他相關內容。
吳曉英記得,自己剛開始學寫判決書的時候,總是想到什么問題就立即打電話請教史俊杰,而史俊杰也會傾囊相授。
有一天,電話那頭的史俊杰高興地說:“你現在的判決書越寫越好了,打給我的電話也越來越少了。”
這讓吳曉英如夢初醒:“我那時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下午頻繁給他打電話其實是在打擾他休息。因為他夜里難以入睡,下午可能在治療或者補覺,有時候還要處理一些工作。但我當時壓根沒想到這個問題,因為他從來沒有過不耐煩,你只要打電話他就接,你只要有問題他就認真解答。”
跟過史俊杰的書記員、法官助理,都和他很親近。史俊杰之于他們,一如那聲“師父”,如“師”如“父”。
2008年,為了鼓勵非科班出身的吳曉英參加司法考試,史俊杰和妻子一起陪她去現場報名,甚至還買了教材陪考。第一次考試差9分合格,苦學數月的吳曉英滿心沮喪,不愿再考。史俊杰見狀給她打氣,“只差9分,再試一次”。第二次考試,吳曉英鉚足一股勁,終于順利通過,激動的她第一個和史俊杰分享了好消息。
史俊杰的一條腿完全無法打彎,每次開完庭到食堂吃飯,謝雨都會撐著他上下臺階;被史俊杰關心是否因案件數量多且難度大“感到疲憊”的孫秋君,一直無怨無悔地幫助他處理那些“很糟糕”的棘手案件……
“每一任書記員、法官助理都非常照顧他,幫他做我們力所能及的各種工作。沒人刻意交代過,大家都是自發的,我們發自內心地敬重愛戴他。”提起史俊杰,離開法院多年的吳曉英,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東山街道金箔路658號、回到了師父身邊。
民事案件講究“衡平”思維。初出茅廬的謝雨對著案件經常抓耳撓腮、左右為難,生怕哪一方當事人不滿意。
看著徒弟猶猶豫豫的樣子,史俊杰告訴她:“你只要做到請吃不到、送禮不要、說情不聽,還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根據你查明的事實、掌握的法律知識,大膽作出判斷。”
史俊杰一輩子都理直氣壯。
1999年,作為江寧縣房屋質量監督站的法律顧問,兼職律師胡士香第一次見到史俊杰,兩人在法律問題上相談甚歡。相識二十多年,在她的心目中,史俊杰聰明、率真、善良、樸素,而且始終嚴于律己。
史俊杰有一雙兒女,隨著小兒子的出生與成長,原本的住房空間越來越擁擠。得知這一情況,胡士香想起自己有一個顧問單位是房地產公司,手頭有一套物業使用過的面積較大的舊房子正在出售,便提出可以與公司商量一下降降價,方便史俊杰改善居住條件。聞言史俊杰卻連連謝絕:“不能要,現在在價格上照顧我,萬一后續他們有案子找我怎么辦?”
律師強行塞的煙,退回庭里;原告送的感謝費,一分不要;“神秘人士”放到辦公桌上的禮,立即上交;律師把購物卡夾在卷宗里,前腳還沒邁出法院門,后腳卡就被退了回去……時間一長,大家都記不起來,還有什么人敢找史俊杰“打招呼”。
在一起勞動糾紛案中,被告來勢洶洶,言談舉止不善,法庭上被史俊杰問得急了,直接當庭威脅要“弄死你”。
旁人問起此事,史俊杰卻毫無懼意:“要是被人一嚇唬就退縮,干脆不要當法官。”
那個行動蹣跚卻又思維敏捷的史俊杰,那個一討論案子就神采飛揚的史俊杰,那個視廉潔如生命、視威脅于無存的史俊杰,成為了大家心目中“法官”的代名詞——
“他就是個天生的法官!”
——“身體不好,但是……”
——“我到現在還是喜歡這份工作。”
由于身體原因,史俊杰無法“昂首挺胸”,在與成年人的合影中,總是最瘦小的那一個。方寸相片盛不下高大的靈魂,被病痛壓彎的身體里,卻始終藏著“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品格。
從1995年起,史俊杰的“年度個人總結”中就常常出現“身體不好”的字樣,輕描淡寫掉那些常人無法體會的僵硬、疼痛、昏沉甚至生命危險后,又會緊跟一句“但是”——
但是,我是一名中共黨員,一名人民法官。
聽說當事人一時沖動要跳樓,正在吃午飯的他不顧身體不利索,餐盤一丟就往現場跑,耐心傾聽對方倒“苦水”。
為了查清校園宿舍陽臺欄桿是否符合標準,家住一樓的他,硬是屈著背、僵著腿爬上五樓,掏出皮尺細致勘驗。
被眾多情緒激動的勞動者包圍,他扯著嗓子一遍又一遍地耐心釋法、安撫當事人。
看到離婚案的當事人生活困難、無力承擔尿毒癥孩子的治療費用,他以加微信為由,悄悄給孩子父親轉了5000元,還主動聯系區民政局詢問能否申請救助。
面對拆遷案件中“慣例”和“法理情”交織,他大膽作出的創新判決,被胡士香在區委黨校的課堂上介紹。
“老史告訴我,他這一輩子,最大的愛好就是辦案子。一旦辦起案子來,就會忘卻生病的痛苦,忘掉各種煩惱。”李青記得,2024年,史俊杰做完第一次腸癌大手術后,竟然還在工作群里參與大家關于最新司法解釋的討論。
除了愛好辦案子,史俊杰也認認真真地熱愛自己的生活。
每天,他都是第一個起床,做好早飯之后,挨個兒叫醒妻子和兒女。然后推著小推車,裝著兒子的書包,送兒子去上學,晚上,再陪兒子讀書學習。
他負責在家燒晚飯,手藝不錯,每天都給忙碌的女兒打電話詢問是否回家吃飯,回家吃飯就高興,不回家吃飯還是悄悄留下一大份,“吃都吃不完”。
女兒情緒低落時,他暗暗留意、放在心上,等某天“多云轉晴”后,才小心詢問“有什么心事”。
他不愛“躺平”,每天堅持走路鍛煉一小時,雖然身體始終僵硬,但最近幾年大家都說他“看上去氣色還不錯”。
他愛看書,從天文地理到歷史哲學,也喜歡《瑯琊榜》這樣的小說,家中為此專門布置了一整面“書墻”。
他“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自己兒子的名義長期資助一名貴州兒童,每月給予生活費,至今已有7年。
最后一年,出于對家人的牽掛,對事業的熱愛,對生活的不舍,史俊杰頑強地與癌癥斗爭。即使麻醉對他來說是九死一生,他還是親手簽下了手術風險知情同意書。經歷兩次大手術,只為“抓住那百分之一的希望”。
吳曉英去醫院看望師父:“感覺他非常著急,恨不得馬上就能下床走路。”
“我辦了30年的案子,從來都沒有厭倦過,從來沒有后悔過。我到現在還是喜歡這份工作。”史俊杰告訴愛徒。
“一生做好一件事,即使命運對他如此殘酷也不改初衷。”念及這位相識三十多年的校友,李傳松動情地說,“史俊杰身上充分體現出一位基層法官深深的法治情懷和對審判事業的終生堅守。”
呂潤進覺得史俊杰像法官界的劉玉棟,那個帶著膝蓋里10塊碎骨創造輝煌的著名籃球運動員。
胡士香則想起了墨西哥傳奇畫家弗里達·卡羅,于病痛中繪就驚艷世界的色彩。
但如果讓史俊杰自己評價自己,他或許只會笑一笑,腦海中掠過辦理過的5000多起案件——那是他在命運的銅墻鐵壁上,用熱愛、責任和堅韌鑿開的一扇窗。
來源:人民法院報·1版
記者:姜佩杉 | 供圖:江蘇省南京市江寧區人民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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