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常說，人生如寄。又有人嘆，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這些話語，看似消沉，卻也道出了幾分世事的真相。千百年來，無數(shù)文人墨客在詩詞中留下了對人生無常的喟嘆。

第一首羅隱的《籌筆驛》，借憑吊古跡抒發(fā)了英雄末路、國運興衰非人力所能左右的悲慨。

《籌筆驛》

唐末 · 羅隱

拋擲南陽為主憂，北征東討盡良籌。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輕孺子，兩朝冠劍恨譙周。

唯馀巖下多情水，猶解年年傍驛流。

羅隱此詩，詠的是三國蜀漢的諸葛孔明。詩題“籌筆驛”，點明了地點，相傳是諸葛亮北伐曹魏時曾經(jīng)運籌帷幄、駐軍屯糧之所。首聯(lián)“拋擲南陽為主憂，北征東討盡良籌”，開篇便將讀者帶回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諸葛亮本在南陽躬耕隴畝，淡泊名利。然而，為了報答劉備三顧茅廬的知遇之恩，也為了心中的匡扶漢室的理想，他毅然出山。他為主分憂，嘔心瀝血，無論是聯(lián)吳抗曹的赤壁之戰(zhàn)，還是后來的北伐東征，都竭盡心力，獻出了無數(shù)良策妙計。這兩句，高度概括了諸葛亮一生為蜀漢事業(yè)鞠躬盡瘁的功績，充滿了對這位賢相的崇敬。

頷聯(lián)“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是全詩的點睛之筆，也是千古傳誦的名句。這兩句道出了歷史興衰與個人命運的深刻哲理。當運勢到來的時候，仿佛整個天地都在幫助你，做什么事情都順風順水，勢不可擋。劉備當年正是乘時而起，方能三分天下有其一。然而，當運勢失去，時不再來，即便是像諸葛亮這樣的蓋世英雄，也無法扭轉(zhuǎn)乾坤，只能在命運的撥弄下身不由己。這不僅僅是對諸葛亮個人命運的慨嘆，更是對晚唐國勢衰微、有心報國卻無力回天的士人的深刻寫照，其中也寄寓了詩人羅隱自己懷才不遇的悲憤。

頸聯(lián)“千里山河輕孺子，兩朝冠劍恨譙周”，具體寫蜀漢敗亡的悲劇。“孺子”指的是蜀漢后主劉禪，他昏庸無能，輕易地將先輩辛苦打下的千里江山斷送。而“譙周”則是蜀漢末年力主降魏的大臣。這一句中，“輕”字用得極妙，寫出了劉禪的無足輕重，以及他對江山社稷的漠視與隨意。“恨”字則表達了后人對譙周賣國行徑的痛恨與鄙夷。蜀漢歷經(jīng)兩代君臣（劉備、劉禪，以及諸葛亮等輔政大臣）的心血與功業(yè)（“兩朝冠劍”），最終卻因為一個無能的君主和一個投降派的臣子而覆滅，怎能不令人扼腕痛惜！這其中蘊含的無奈與悲憤，力透紙背。

尾聯(lián)“唯馀巖下多情水，猶解年年傍驛流”，詩人將目光從歷史的沉思轉(zhuǎn)向眼前的景物。人事已非，英雄不再。只有那籌筆驛巖石下的流水，似乎還飽含著深情。它依然年復一年地傍著驛站靜靜流淌。這流水是歷史的見證者，它見證了諸葛亮的雄心壯志，也見證了蜀漢的興衰存亡。如今，它仿佛仍在懷念著往昔的歲月，寄托著詩人對英雄的憑吊，也反襯出人事的變遷與無常。流水無情，卻被詩人賦予了“多情”的特質(zhì)，更增添了詩歌的悲劇色彩與歷史的厚重感。全詩詠史懷古，議論風生，感慨遙深，將個人命運與國家興亡緊密結(jié)合，道盡了英雄末路的無奈與人生無常的悲涼。

第二首趙翼的詩，則從個人一生的感悟出發(fā)，道出了人力與天命的比例，充滿了宿命的感慨。

《閒居無事取子才心馀述庵晴沙白華玉函璞函諸君詩手自評閱輒成八首 其七 （己亥）》

清 · 趙翼

少時學語苦難圓，只道工夫半未全。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趙翼這首七言絕句，語言極為淺白，如同與人閑談家常。然而，這樸素的語言背后，卻蘊含著深沉的人生感悟。詩人并非一開始就洞悉世事，他的徹悟是經(jīng)歷了一生的風雨坎坷才得來的。

首句“少時學語苦難圓”，回憶的是詩人年少時的經(jīng)歷?！皩W語”可以指學習說話，也可以泛指學習各種知識技能。詩人坦言自己小時候?qū)W習并不順利，說話、做事常常不能圓滿，感到很苦惱。這大概是很多人都有過的體驗，年少時總覺得自己不夠聰明，不夠努力，所以才會遇到種種困難和挫折。

次句“只道工夫半未全”，緊承上句，寫出了當時的想法。面對學習和做事的不順，年少的詩人將其歸咎于自己下的工夫還不夠。他認為只要自己再多花些時間和精力，更加刻苦用功，就一定能夠達到目標。這種想法非常符合年輕人積極進取、相信人定勝天的普遍心態(tài)。他們充滿了朝氣與干勁，認為一切困難都可以通過努力去克服。

然而，人生之路漫漫，世事變幻莫測。轉(zhuǎn)句“到老始知非力取”，筆鋒一轉(zhuǎn)，道出了詩人晚年回首往事時的幡然醒悟?！暗嚼稀倍?，說明這種感悟并非輕易得來，而是用大半生的時間換取的。他終于明白，人生中的許多事情，并非僅僅依靠個人的努力就能爭取到的。這里的“力取”，指的就是憑借一己之力去強求、去獲取。年輕時的那種堅信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信念，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現(xiàn)實的碰撞后，開始動搖甚至瓦解。

結(jié)句“三分人事七分天”，是全詩的總結(jié)，也是詩人最終的人生答案。他認為，在人生的成功與否、順利與否這件事上，個人的努力（“人事”）大約只占到三成因素，而另外的七成，則是由“天”來決定的。這個“天”，可以理解為時運、機遇、客觀環(huán)境，乃至冥冥之中的定數(shù)。這是一種帶有宿命論色彩的感慨，聽起來似乎有些消極。但對于一位飽經(jīng)世事的老人來說，這或許是他從無數(shù)成功與失敗、順利與坎坷中提煉出的真實感受。它并非讓人放棄努力，而是讓人在努力之后，能更坦然地接受結(jié)果，不因一時的成功而過分驕傲，也不因一時的失敗而過分沮喪。這首詩以自身的經(jīng)驗為例，道出了個體在強大命運面前的渺小與無奈，充滿了對人生無常的深切體悟。

第三首呂蒙正的殘句，言簡意賅，一語道破了時運對于個人抱負實現(xiàn)的關(guān)鍵作用。

《句》

北宋 · 呂蒙正

人有沖天之志，非運不能自通。

呂蒙正這句詩，如警世箴言，字字珠璣，蘊含著深刻的人生哲理。它直接點明了個人才華、抱負與時運之間的關(guān)系，道出了許多人懷才不遇的無奈。

“人有沖天之志”，描繪的是一種何等豪邁的景象。每個人，尤其是年輕有為之士，心中都可能懷揣著遠大的理想和抱負?！皼_天”，形容志向之高遠，仿佛要沖上云霄，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yè)。這可以指建功立業(yè)的雄心，也可以指探求真知的渴望，或是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追求。這種志向是人積極進取、追求卓越的內(nèi)在動力。沒有這樣的志向，人就容易安于現(xiàn)狀，碌碌無為。所以，擁有“沖天之志”本身是值得肯定和贊揚的。

然而，光有遠大的志向就足夠了嗎？呂蒙正給出了否定的答案：“非運不能自通。”“運”，指的是時運、機遇、命運的垂青。“自通”，可以理解為自己打通道路，實現(xiàn)理想，達到通達的境地。這句話的意思是，即使一個人有再高的才能，再遠大的抱負，如果缺乏好的時運和機遇，他也難以憑借一己之力獲得成功，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這就像一粒優(yōu)良的種子，如果沒有適宜的土壤、陽光和雨露（即“運”），它也難以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最終開花結(jié)果。

呂蒙正本人的經(jīng)歷，也恰好印證了這句話。他出身貧寒，飽嘗人間疾苦，早年生活困頓，甚至有過住破窯、受人白眼的經(jīng)歷。但他刻苦攻讀，胸懷大志，最終在宋太宗時期高中狀元，并官至宰相，實現(xiàn)了“沖天之志”。他的成功，固然離不開自身的才華與努力，但也與他所處的時代以及所遇到的機遇息息相關(guān)。如果他生于亂世，或者沒有科舉這樣的上升通道，他的命運或許會截然不同。

這句話道出了人生中一個殘酷而普遍的現(xiàn)實：成功往往是多種因素合力的結(jié)果，個人努力是必要條件，但并非充分條件?！皶r也，命也，運也”，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杰，因為生不逢時，或時運不濟，最終壯志未酬，抱憾終身。這句詩充滿了對這種人生無常和命運弄人的感慨。它提醒人們，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既要積極努力，提升自我，也要對命運的不可預測性有一定的認識，學會等待時機，或在時運不濟時保持平和的心態(tài)。這短短兩句，凝聚了無數(shù)人生的經(jīng)驗與喟嘆，令人深思。

第四首李煜的《錦堂春》，用凄婉的筆調(diào)描繪了國破家亡后，人生如夢、萬事皆休的絕望與無奈。

《錦堂春》

南唐 · 李煜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

燭殘漏滴頻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醉鄉(xiāng)路穩(wěn)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李煜的這首《錦堂春》，是他作為亡國之君，被囚禁在汴京時所作。詞中充滿了深沉的悲哀與絕望，字字血淚，將人生無常的感受推向了極致。

上片“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滴頻欹枕，起坐不能平?！泵枥L了一個凄涼難眠的秋夜。詞人從聽覺和視覺入手，營造了濃厚的悲劇氛圍?！帮L兼雨”，點明了天氣，風雨交加的夜晚本就容易讓人心生愁緒。“簾幃颯颯秋聲”，風吹動著簾幕，發(fā)出蕭瑟的聲響，這秋聲不僅僅是自然的聲響，更是詞人內(nèi)心悲涼心境的寫照。秋天本就是容易引人感傷的季節(jié)，對于一位故國已亡、身陷囹圄的君主來說，這秋聲更是催人腸斷?！盃T殘漏滴”，殘燭將盡，更漏聲聲，點點滴滴，都敲打在詞人敏感而痛苦的心上，暗示了長夜難眠。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詞人“頻欹枕，起坐不能平”，他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時而斜靠枕頭，時而起身枯坐，內(nèi)心充滿了焦躁與不安。這寥寥數(shù)語，便將一個失眠者痛苦煎熬的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

下片“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笔窃~人對人生的深刻反思與感嘆?！笆朗侣S流水”，人世間的一切，都像流水一樣逝去，一去不復返。曾經(jīng)的九五之尊，錦衣玉食，如今都已成過眼云煙。這種強烈的對比，使得“隨流水”三個字顯得格外沉重而無奈?！八銇硪粔舾∩?，仔細想來，這變幻莫測的一生，不過是一場虛幻的夢境罷了。從昔日的君王到今日的階下囚，這種天翻地覆的變故，讓他更深切地感受到人生的虛幻與無常。這是經(jīng)歷了巨大人生落差后，痛徹心扉的領悟。

“醉鄉(xiāng)路穩(wěn)宜頻到，此外不堪行?！奔热蝗松鐗簦朗聼o常，那么清醒的活著便只剩下痛苦。于是，詞人選擇了逃避?！白磬l(xiāng)路穩(wěn)”，只有在醉夢之中，才能暫時忘記現(xiàn)實的殘酷，尋得片刻的安寧與平穩(wěn)?！耙祟l到”，最好是常常去到那醉鄉(xiāng)。“此外不堪行”，除了這條通往醉鄉(xiāng)的路，世間再也沒有其他可走的路了。這是一種何等絕望的表述！它表明詞人對現(xiàn)實世界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信心和希望，只能在酒精的麻醉中茍延殘喘。這兩句將詞人的痛苦、絕望、以及對無常命運的消極抵抗，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讀來令人心碎。全詞情景交融，直抒胸臆，將亡國之痛與人生無常的悲嘆熔于一爐，達到了極高的藝術(shù)境界。

第五首《古詩十九首·其三》，以天地萬物的永恒反襯人生的短暫，表達了及時行樂的念頭與深藏的憂慮。

【5】

《古詩十九首 其三》

魏晉 · 無名氏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驅(qū)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

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

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馀尺。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古詩十九首》代表了漢末文人詩歌的最高成就，其共同的基調(diào)便是對人生短暫、命運無常的感慨。這首《青青陵上柏》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

詩歌的開篇“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詩人用的是起興的手法。他放眼望去，山陵上的柏樹蒼翠挺拔，四季常青；山澗中的石頭堅固穩(wěn)定，歷經(jīng)風雨而不改。這柏樹與石頭，都是自然界中相對永恒和堅固的存在。它們默默地矗立在那里，見證著歲月的流逝，仿佛亙古不變。

緊接著，詩人筆鋒一轉(zhuǎn)，“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將人的生命與永恒的自然物對比，人生的短暫與渺小便凸顯出來?！昂鋈纭倍?，強調(diào)了時間的飛逝和生命的倏忽。人活在天地之間，就如同一個匆匆趕路的遠行客，只是暫時寄居于此，很快便要離開。這種將人生比作“遠行客”或“逆旅”的說法，是漢末文人普遍的生命感受，充滿了對生命易逝的悲哀與無奈。

面對如此短暫的人生，詩人產(chǎn)生了及時行樂的想法。“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哪怕只有一斗薄酒，也姑且用來尋歡作樂吧，不要嫌棄它量少或味淡，聊勝于無?！膀?qū)車策駑（nú）馬，游戲宛與洛?！瘪{著不算精良的馬車（駑馬），也要去當時的繁華都市宛城和洛陽游玩一番。這里的“聊”和“駑”都透露出一種無可奈何下的退而求其次，但也反映了詩人想要抓住有限時光盡情享受的迫切心情。

接下來，詩人描繪了在洛陽所見的景象?！奥逯泻斡粲簦趲ё韵嗨??！甭尻柍鞘呛蔚鹊姆比A熱鬧??！那些身著官服、頭戴官帽的達官顯貴們，彼此互相拜訪，交游往來?！伴L衢（qú）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寬闊的大街兩旁排列著無數(shù)小巷，到處都是王侯貴族的府邸?！皟蓪m遙相望，雙闕百馀尺?！焙陚サ膶m殿遙遙相對，宮門前的雙闕高達百尺，氣勢非凡。這一系列的描寫，極力鋪陳了京城的繁華與權(quán)貴生活的奢靡。

然而，在這繁華的背后，詩人卻發(fā)出了深沉的追問：“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那些權(quán)貴們?nèi)杖找挂钩聊缬跇O致的宴飲享樂之中，似乎應該心滿意足。但他們?yōu)槭裁捶炊３Ｃ鎺n戚，仿佛有什么事情在逼迫著他們呢？這句問語，充滿了困惑與反諷。一種解釋是，詩人看到這些權(quán)貴雖身處富貴，內(nèi)心卻未必快樂，可能也為權(quán)位、利益而憂心忡忡。另一種更深刻的理解是，詩人自己雖然也想“游戲”人間，尋求“娛樂”，但面對這醉生夢死的社會現(xiàn)實，以及生命本身的短暫無常，內(nèi)心深處仍然感到一種無法排遣的“戚戚”之情。即使是極度的享樂，也無法真正消除對生命虛無的恐懼和對現(xiàn)實的憂慮。這最后一問，使得全詩的意境更加深邃，留給讀者無盡的思考。全詩從自然的永恒寫到人生的短暫，再到尋求享樂，最終又回歸到對生命意義的深層憂慮，一波三折，道盡了亂世之中知識分子對人生無常的復雜感受。

這五首詩詞，或借古抒懷，或個人感懷，或直抒胸臆，或托物言志，從不同側(cè)面共同揭示了人生無常、命運難測這一永恒主題，讀來令人慨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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