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主任,您給評評理!”1962年3月的一個清晨,湘潭韶山沖的曬谷場上,五十多歲的生產隊長老周攥著旱煙桿,黝黑的面龐漲得通紅,“去年春荒餓得啃樹皮,今年按人頭分地,家家都能吃上干飯,這道理咋就講不通了?”
田家英撣了撣中山裝上的晨露,接過社員遞來的粗瓷碗,溫熱的米湯在碗沿蕩起漣漪。作為毛主席的秘書,他比誰都清楚這場調查的分量——主席特意圈定的四個調查點,全是湖南農村的“模范公社”。可眼前的情形完全超出了預期:韶山沖78戶人家,72戶聯名要求包產到戶,連村支書的婆娘都偷偷在自留地里種了半畝紅薯。
兩個月前接到主席布置任務時,田家英還堅信集體化是鐵板釘釘的正道。他在安徽鳳陽親眼見過包產到戶的慘狀:四個寡婦蜷在漏雨的茅屋里,守著三畝薄田哭訴“公社散了連牛都借不著”。可當韶山的老農掰著手指算賬,說按工分制每個勞力每天只能掙七分錢,而分田到戶后全家收入翻了兩倍,這位理論家的信念開始動搖。更讓他心驚的是,連毛主席少年時種過的五分菜地,現在都成了集體食堂的爛泥塘。
“老哥,你這話可不敢亂說。”田家英蹲下身,故意用鄉音搭話,“前年還說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呢。”周圍的社員突然安靜下來,幾個后生仔的喉結上下滾動,老隊長猛嘬兩口煙,火星子濺在補丁摞補丁的褲腿上:“田主任,您去瞧瞧公社糧倉的老鼠,都比社員家里的娃娃肥。”
這場持續半個月的田野調查,徹底攪亂了田家英的認知體系。在湘鄉唐家坨,他撞見生產隊長帶著會計連夜改賬本;寧鄉炭子沖的耕牛瘦得肋骨凸起,老農說“公家的牛比地主家的還遭罪”;長沙天華大隊的倉庫管理員更直言:“再搞大鍋飯,明年春耕連種子都留不住。”當調查組整理出87份訪談記錄時,連最堅定的集體化支持者都沉默了——群眾對包產到戶的呼聲,像春雨后的竹筍般壓都壓不住。
五月的黃浦江邊,田家英攥著調查報告的手指節發白。面對主席“不能完全聽群眾的”的告誡,他破天荒地在匯報時插了話:“主席,唐家坨的會計坦白,去年虛報了四成產量。”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毛主席突然起身走到地圖前,鉛筆尖在湖南的位置重重點了兩下:“家英啊,你說農民要吃飯,這沒錯。可要是開了這個口子,還要不要社會主義?”
這種撕裂感在回到北京后愈發強烈。當劉少奇聽完匯報當場表態支持時,田家英看著茶杯里沉浮的茶葉,突然想起韶山老農說的那句糙話:“管他黑貓白貓,逮著老鼠就是好貓。”但這話他終究沒敢轉述——在游泳池畔的談話中,主席那句“是以集體經濟為主還是個體經濟為主”的詰問,像塊燒紅的烙鐵按在他心頭。
有意思的是,當北戴河會議上的批判聲浪席卷而來時,田家英書桌上的調查報告卻多出幾行鉛筆批注。某頁空白處寫著潦草的計算:若按包產到戶的收成交公糧,國家糧庫反而能多收三成。這個細節他始終沒敢在會上提及,就像他始終沒弄明白,為什么在延安時期大受贊揚的“實事求是”,如今卻成了燙手山芋。
不得不說的是,這場爭論的余波遠比表面更耐人尋味。田家英申請下放當縣委書記時,主席特意托人捎給他一套《明史》;而在安徽農村,那幾個曾被當作反面典型的寡婦,次年春荒時竟有余糧接濟鄰村。更微妙的是,當田家英在1965年重新整理韶山調查資料時,特意用紅筆在“社員人均日勞動價值”的數據下劃了雙線——這個數字,恰好與三年后小崗村按手印時的計算不謀而合。
歷史有時就像湘江的漩渦,表面平靜底下暗流涌動。田家英至死都沒等來他想要的答案,但那些沾著泥土味的調查筆記,終究在二十年后變成了某份重要文件的腳注。當新時代的晨曦染紅韶峰時,曬谷場上老隊長的那桿旱煙,似乎仍在某個檔案柜里明明滅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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