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馬伯庸的歷史小說《長安的荔枝》，時間仿佛化身為兇猛的獵豹，在字里行間不容喘息地奔逐與追捕。讀者也從這速度與悲情、圣心和民意中，體察王朝崩塌的前兆和必然。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人們從詩句中讀出了憤怒和嘲諷，而王和他的貴妃沉醉在華清池的繾綣溫柔中，對朝堂內(nèi)外四伏的危機渾然不覺閉目塞聽。

為慶賀佳人芳誕，王大手一揮，醉眼迷離地下達了一項幾乎無法完成的指令。在王看來，這個指令如同從庭院里的樹上摘下幾顆鮮果一般容易。廟堂之上無人異議，附和的聲浪此起彼伏！

然而，此間的難度堪比登天，且耗費巨大。“荔枝轉(zhuǎn)運路四千六百里，所涉水陸驛站總計一百五十三處，每驛月均用度四十貫，半年計有三萬六千七百二十貫，每站附戶按四十計，一共六千一百二十戶，丁口約萬人，此次兩壇鮮荔枝的運轉(zhuǎn)費用總計三萬一千零二十貫。”作者借主人公李善德之口，算了一筆賬，這還不包括運送途中各級官僚的層層加碼，以及毀掉的生長了近二十年的三百余畝上好的荔枝林，更不必提運輸途中的鮮荔枝99%也腐爛在了路途中，實在是暴殄天物。

上林署的同僚們以欺詐的手段，把這一“燙手的山竽”硬塞給了小吏李善德。在沒有飛機和高鐵的唐代，從四千多里的嶺南，向長安城運回僅有三天保鮮期的荔枝，誰接了這個任務(wù)，基本等于領(lǐng)了殺頭的死罪。萬念俱灰之際，他決意親赴嶺南，放手一搏——“縱是一死，也要死得明白”。

經(jīng)過一月之久的奔波，李善德來到嶺南。他絞盡腦汁謀算，鮮荔枝轉(zhuǎn)運的極限在哪里？當他嚴肅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時，才發(fā)現(xiàn)它復(fù)雜得駭人聽聞。

紙上得到終覺淺。這其中充滿著工程學(xué)的謀劃、試驗、計算和比較，等待著李善德去一步步解開其中的奧秘。各色人等也紛墨登場，或算計利用或真誠攘助，背后的陰謀詭計和古道熱腸，讓讀者和李善德一起察觀人性之復(fù)雜。

命運數(shù)次跌至谷底，最終李善德憑著頑強的拼勁和狠勁，幾近守得云開霧散，卻又因不懂官場潛規(guī)則，兩次在無知無覺狀態(tài)下幾乎斷送小命。而兩次險境都被一個叫“馮元一”的人四兩撥千斤地化解，此人正是權(quán)傾朝野的大太監(jiān)高力士。高公公兩次出手，皆為阻止他人貪功，這里的“他人”分別是當紅太監(jiān)魚朝恩和衛(wèi)國公楊國忠。

險象環(huán)生，命運的惡虎張網(wǎng)以待。鬼使神差間，李善德在楊國忠手持銀牌的“保駕護航”下，終于把兩壇鮮荔枝運回長安。本可以等著加官領(lǐng)賞，但良知未泯的他被這耗費巨大卻毫無意義的虛無感擊倒，決定冒死也要將淤積心中的塊壘一吐為快。于是，就有了他與楊國忠的那番關(guān)于鮮荔枝驚天運費的對話，那是小說的情緒爆發(fā)點，李善德抱著為民請命為國盡忠的決心，代讀者拼死一問。

李善德終究落得全家發(fā)配嶺南的結(jié)局，這對他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如果當初昧著良心繼續(xù)當荔枝使，應(yīng)該早賺得腦滿腸肥；但誰又能料測，安史之亂爆發(fā)之際，他的末日又埋伏在何處？

馬伯庸的歷史小說有著關(guān)于市井官場綿密生動的描述，有著獵豹般奔跑追逐的速度動感，有著對天下蒼生的悲憫共情。在我看來，此文對歷史的觀察、對民生的體恤，幾近蒲松齡千古名篇《促織》之神韻。且相較成名自始至終的委屈和懦弱，李善德實在是進步巨大，而這也是時光帶給馬伯庸的進步。

原標題：《新民藝評｜蔣琦：荔枝鮮引發(fā)的血與淚——讀馬伯庸的小說《長安的荔枝》》

欄目編輯：吳南瑤 文字編輯：錢衛(wèi)

來源：作者：蔣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