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上市的季節(jié),很多人一邊吃著荔枝,一邊追著《長安的荔枝》。
這部劇集改編自馬伯庸同名暢銷小說,當代作家從技術(shù)角度對唐朝如何運送荔枝進行了想象。荔枝最佳賞味期是三天之內(nèi),超過三天,就需要保鮮技術(shù)的加持。一千年前的唐朝,在沒有任何現(xiàn)代技術(shù)的條件下,食品物流速度最快能達到多少?“冷鏈”手段又有哪些?小說中“荔枝使”周密的物流計劃能否實現(xiàn)?
虛構(gòu)的小說之外,“長安的荔枝”也是一個至今爭議不休的歷史懸案。
楊貴妃吃的是嶺南荔枝還是巴蜀荔枝?
唐朝荔枝主要有三大產(chǎn)地:嶺南、閩中和巴蜀,即今天的兩廣、福建、川渝。
楊貴妃吃的荔枝只有可能來自這三個產(chǎn)地。楊貴妃愛吃荔枝,正是因為她在四川度過童年,小時候便愛吃荔枝。所以荔枝從巴蜀來,也是符合常理的。
唐代巴蜀的宜賓、瀘州、樂山和涪陵四地荔枝產(chǎn)量最大,質(zhì)量最好,其中涪陵是全國最北,也是距離長安最近的荔枝產(chǎn)地。文獻記載,涪州城西十五里地方,有“妃子園”,植有荔枝百余株,顆肥肉肥,唐楊妃所喜。涪陵進貢荔枝的說法,從唐末便有流傳。
但唐代也有明確記載,巴蜀荔枝的口味不如嶺南,將最鮮美的荔枝向?qū)m廷進貢,也是情理之中。
圖/圖蟲創(chuàng)意
關(guān)于長安荔枝的來源問題,有個有趣的現(xiàn)象:唐人多稱楊貴妃吃的荔枝來自嶺南,到北宋中葉以后,荔枝來自巴蜀的聲音卻多了起來。以詩歌為例,唐代杜甫《病桔》詩曰:“憶昔南海使,奔騰進荔支。”天寶年間進士鮑防詩曰:“五月荔枝初破顏,朝離象郡(今屬廣西)夕函關(guān)。雁飛不到桂陽嶺,馬走皆從林邑山。”都言之鑿鑿稱荔枝來自嶺南。而北宋的蘇軾則明確支持“巴蜀說”,在《荔支嘆》詩自注中說:“唐天寶中,蓋取涪州荔支,自子午谷路進入。”
仿佛宋人科學精神更強一些,意識到從嶺南運荔枝到長安不太現(xiàn)實,于是糾正了前朝訛誤。然而依據(jù)常識,唐人距玄宗年代更近,甚至杜甫、鮑防等就是楊貴妃的同時代人,難道不應(yīng)更接近真相?
對此,歷史學家嚴耕望認為,唐代人傳播“嶺南說”,背后或有深意:“唐人以此為楊氏罪,故偏指遠地歟。”安史之亂后,人們對玄宗朝普遍不滿,甚至遷怒于楊貴妃,刻意夸大荔枝長途傳貢、傷折民力的程度,有諷諫朝政的用意,也是社會情緒的抒發(fā)。
此后多年,當代學者多支持“巴蜀說”。不過,不同觀點仍在。
陜西師范大學教授于賡哲曾發(fā)表文章《再談荔枝道:楊貴妃所吃荔枝來自何方》,他認為,“嶺南說”不可輕易否定。為《長安的荔枝》所寫序言中,于賡哲寫道:“那篇小文寫于多年前,現(xiàn)在看來,史料和邏輯有些瑕疵,但基本觀點未變,即貴妃荔枝來自嶺南,不計成本的運輸是能夠達到平常無法達到的效果的。”
唐朝“閃送”能否三日達?
自從白居易在《荔枝圖序》中作出著名的論斷:“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三日達,便成為探究唐朝荔枝運輸能力的重要標準。
唐朝物流的速度,取決于兩個要素,一個是馬,一個是路。
就馬而言,唐朝標準的郵驛制度是,騎馬日行七十里,步行和騎驢日行五十里,駕車日行三十里。如果是更重要的快件,比如軍報,可以達到日行五百里,但這需要兩個條件,一是路途平坦,容許驛馬保持全程沖刺的狀態(tài);二是“包裹”輕便,往往只是可隨身攜帶的公文。
就路而言,理論上,從涪陵到長安,三日達差不多可以。嚴耕望說,“荔枝道”自涪州至長安“約兩千里,絕不逾二千一百”。學者鄒怡復(fù)原的荔枝道路線圖,總長約1800里。五百里加急,四日可達。
從蜀地進入長安的蜀道,唐朝時有11條,其中唯一以食物命名的“荔枝道”,據(jù)傳就與向長安進貢荔枝有關(guān)。據(jù)嚴耕望的研究,宋人便有記載,從涪陵經(jīng)達州、西鄉(xiāng)縣,入子午谷至長安的荔枝道,三日可達。
關(guān)于荔枝道的走向,2015年,四川省曾組織來自故宮博物院、國家博物館等研究機構(gòu)和高校考古學、建筑學等領(lǐng)域?qū)<疫M行過考察,大致勾勒出一條路線。在這條道路上,至今還保存著一些遺存,如馬渡關(guān)的浪洋寺、萬源鷹背的古道及萬源化米梁古道的條形石槽等。
2024年,四川達州聯(lián)合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重慶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對荔枝道沿線文化遺產(chǎn)資源開展了專項考古調(diào)查,在達州段共發(fā)現(xiàn)沿線不可移動文物81處,涵蓋古建筑、古遺址、古墓葬等類別。
相比于嶺南,巴蜀雖近,但別忘了,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就蜀道的艱險而言,三天真的能夠通關(guān)荔枝道嗎?
嚴耕望認為,為了三日走完兩千里,必須日行六百甚至七百里,超過唐代郵驛規(guī)制最大速度。而荔枝道一路多在險峻山間穿行,人馬必然損失極多。
多年后,于賡哲撰文指出,蜀道運荔枝難度不容小覷。文獻中常能見到“山勢陡峻”“溪流湍激”“路從老林行走,如過青楊巷”之類對蜀道之難的形容。僅子午鎮(zhèn)到子午峪的一段路,險路就達到660里之多,飛馬郵遞荔枝,難度可想而知。
于賡哲統(tǒng)計,荔枝道整段,需翻越大巴山、秦嶺兩座大型山脈,還要通過川東平行褶皺山地,穿越七里山、明月山等,循河谷至少9條,其間還要經(jīng)過棧道、石橋、老林、石梯,可以說是險路與平路并存,險路如此之多,棧道寬度又僅容錯身,快馬沖刺難度極大。他認為,無論是日馳五百里還是七百里,在所謂的荔枝道上均不可能。巴蜀荔枝難以在四五日保鮮期內(nèi)到達長安。
大唐“冷鏈”物流:失傳的黑科技?
那么,如果從嶺南到長安,最快需要多長時間?
小說中,“荔枝使”李善德最終用時11天,從嶺南將荔枝運到長安。這其實是個簡單的算數(shù)問題。陜西師范大學教授、中國唐史學會會長杜文玉就曾算出11天這個結(jié)論,據(jù)《舊唐書·地理志》載,廣州“在京師東南五千四百四十七里”,快馬傳送,晝夜不息,一日可行五百里。做個簡單的除法,用時就是11天。
小說里,李善德也用了這個數(shù)據(jù):“李善德查得明白,離開長安之后,自藍田入商州道,經(jīng)襄州跨漢水,經(jīng)鄂州跨江水,順流至洪州、吉州、虔州,越五嶺,穿梅關(guān)而至韶州,再到廣州,全程一共是五千四百四十七里。”
如果荔枝的確從嶺南進長安,就必須考慮保鮮問題。這也是自始至終困擾李善德的致命問題。
如小說中提及,在唐代,密封、鹽洗、雙層甕冰鎮(zhèn)等,已經(jīng)是常用的保鮮方式。但對于荔枝這么高難度的長途快遞,這些常規(guī)方式都無法滿足需求。
北宋末年宋徽宗時期,太師蔡京從福建運荔枝進開封,是通過整樹移栽的方式。將結(jié)了果的小株荔枝樹在成熟前整體移栽到甕中,整體運送,可以延長保鮮時間。這種方式的難度在于費錢,要不計成本和代價。明朝人也曾將荔枝連枝插進芭蕉里,可以利用芭蕉為荔枝補給水分。
古人早就認識到,荔枝如果不離開枝條,就能有效增長保鮮期。荔枝最早名為“離支”,“離”就是割取,“支”通“枝”,意思就是荔枝要連著枝條割取,這樣能夠保鮮更久。所以小說中,李善德問嶺南荔枝農(nóng)保鮮方法,他們第一反應(yīng)是:不要摘下來。
于賡哲認為,唐朝未必沒有更先進的保鮮技術(shù),但有可能失傳了。從漢、宋、金史料來看,如果不考慮成本,實現(xiàn)荔枝長時間保鮮是可以做到的。而這些有關(guān)技術(shù)的“細枝末節(jié)”,并未被史官在意,也沒有被記載下來,“但是種種側(cè)面證據(jù)顯示,它的確可能存在過。它在史料中的闕如,導(dǎo)致了今人研究視野的偏差。”
馬伯庸說,小說中關(guān)于嶺南荔枝道的路線,是用鮑防的《雜感》和清代吳應(yīng)逵《嶺南荔枝譜》里提供的路線為參考,綜合衛(wèi)星地圖研判而成。文中所提及的諸多保鮮方式,皆取自從宋代到清代的各種記載,如甕裝蠟封、隔水隔冰、竹籜固藏、截枝入土、小株移植等。考慮到中國古代科技差異不大,唐朝縱無記載,也并非不可能實現(xiàn)。
無論如何,運送荔枝不僅是一件苦差事,也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任務(wù)。鮮甜的荔枝背后,是鮮血和生命。
東漢便有嶺南和交州(今越南)向洛陽長途進貢荔枝的記載,“舊南海獻龍眼、荔支,十里一置,五里一候,奔騰險阻,死者繼路”,“驛馬晝夜傳送之,至有遭虎狼毒害,頓仆死亡不絕”。特為運荔枝建的“十里一置、五里一候”基礎(chǔ)設(shè)施,遠比三十至五十里一站的普通驛站更為緊湊,以保證頻繁換馬,一路飛馳。為了完成朝廷任務(wù),可謂不計成本、不恤民力。
參考資料:
于賡哲 王昊斐:《巴蜀還是嶺南——唐天寶荔枝貢來源獻疑》;
嚴耕望:《天寶荔枝道》;
鄒怡:《荔枝之路:一騎紅塵妃子笑,荔枝如何到長安》
記者:倪偉
編輯:楊時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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