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月田結婚禮儀
月田鎮的老人說,婚姻是一盤棋。男女雙方各執一子,在楚河漢界間排兵布陣,既要攻守有度,更要懂得守護中軍帳里的“將帥”。三十五年前那盤未下完的棋局,竟成了我人生棋譜中最意味深長的伏筆。1990年陰歷的三月二十四日,當樓下堂屋中腆著肚子的新娘在紅燭下靜候,我還在二樓新房內與棋局廝殺得難解難分。父親那句“玲玲在大堂里等你拜堂成親”的催促,終于將我從廝殺的幻境中喚醒。
棋局戛然而止,婚姻的棋局卻悄然落子。
在月田,婚姻的開端遠非棋盤上的自由對弈,而是遵循著古老而嚴密的棋譜。舊禮中,男女締緣始于“合八字”的慎重。媒人如棋局的引線,穿梭于兩家之間。雙方家長認可媒人之言,便將子女的生辰,那關乎命運走向的“乾造(男方)年日時定旦”、“坤造(女方)年日 時定旦”,鄭重寫下,交由算命先生排演推敲。
八字相合,這盤人生大棋才算有了開局的可能。緊接著的“看妹子”,便是棋局的第一招試探,媒人引男方至女方家,當女方傳遞的茶盤被男方放上承載心意的紅包,而女方含笑接下這“初定”的信物,這盤棋才算真正開局,雙方才得以在棋秤兩端落座。
隨之而來的“看地形”,是女方審視男方家境的布局,如同觀察對手的棋勢;若無異議,男方則設下“定事”盛宴,款待女方親屬,媒人端坐首席,棋局向中盤推進。而“發庚”之儀,則如正式對弈前的拱手禮,是最為莊嚴的一步。雙方備好那折疊精巧、內藏乾坤的庚書,紅紙為底,木匣為護,首頁書“庚譜”,內頁逢門處題寫“天作之合”、“同德同心”,反頁則墨書雙方郡姓生辰,末頁宣告“郡二姓永訂庚盟,年月日謹訂”。庚書交接,必在香燭高燃、磬聲清越、紅氈鋪地的肅穆中進行,雙方誦讀庚書,鳴炮為誓,鄭重互換。禮成后,“發庚酒”宴開,媒人再享尊位,此一著落定,棋局便再無回頭之念。
我的婚姻雖跳脫了一些舊譜的嚴格步法,卻也請了兩位媒人,也合過“八字”,共合了六個字。1989年八月初六的訂婚宴,不過家中兩桌薄席,權當“定事”之禮。1200元的禮金遞過去,岳父照例要回贈一臺黑白電視機,這物件在那年代是體面嫁妝。但我念及家中負債,執意讓岳父折返了400元現金。此一著,無意間已偏離了傳統棋路,在物質與體面間,我選擇了減輕父母肩頭的重量。
月田的嫁妝是棋盤上無聲的宣言。從前講究“十里紅妝”,木器漆器、鋪蓋衣箱,一件件都是娘家心血的重量。我的新娘沒有那等煊赫的排場,她的妝奩樸素卻溫厚,由我姨父余木匠以六百元錢打造出全套木器,高低床、三開門柜、梳妝臺、書柜、松木椅子……后由岳叔肖亞強先生親自在我家中為它們披上漆衣。這些物件,無一件是華麗虛飾,卻件件浸透著手藝人的汗水與親人的溫度,它們靜默立于新房,如同婚姻棋盤上最堅實的根基。
婚禮那日,時代的新意悄然滲入古老棋局。岳家送嫁的“十擔”禮,如臉盆、被絮、米爆等物什,由一輛突突作響的拖拉機裝載,從鄧谷村開到上毛家,然后一路行至我家門前。那拖拉機噴吐著黑煙,替代了舊禮中莊嚴的花轎,成為時代之棋落下的新子。家門內外,早已是紅聯高懸,婚堂家神下案上,喜燭、大臺燈、花瓶、衣鏡、廟見文等物一一陳列,紅幕帳高掛,好一些的人家一定是紅毯鋪地,毯東西兩側各置三對枕頭,靜候大禮。我那時候結婚,沒有紅毯,一切就簡。
接客如布陣。一般來說,凡賀客至,鞭炮齊鳴相迎。陪客率男方親屬,兩人一班,列成三至五班隊伍,依序迎迓。將客迎至婚堂家神旁,新郎須下跪相迎。隨后陪客引客入客廳,賓客需回以喜慶作揖之禮。最隆重的當屬迎接“上客”,即女方重要親屬。他們先被請至鄰家客房稍歇,享用“著衣湯”宴席,宴畢再放鞭炮,正式迎入婚堂作客。接客順序,媒人居首,上客次之。
拜堂如弈譜,吉時已至,禮炮轟鳴。由男方姊妹或大嫂相陪,新娘步入紅燭搖曳的婚堂,新郎隨之同步。在先祖神位前,婚典依譜而行:一是宣布婚典禮開始;二是主婚人就位;三是燃炮、焚香、敲磬、點燭;四是新郎、新娘就位于先祖位前俯伏;五是讀祖辭;六是讀廟見文;七是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這三拜,便是棋局中最關鍵的落子;八是新郎新娘捧燭入洞房;九是主婚人宣布禮成。
最令人矚目的“棋子”,是堂屋中身著紅衣、腹懷六甲的新娘。她安然立于紅燭光影之下,包容了新郎因貪戀棋局而遲到的冒失,笑容如棋局中的“將”般安穩。拜堂之后,便是盛宴。陪客早已按輩份排好客單,邀賓客各安其位。全堂落座,鳴炮開席。陪客引著新郎新娘逐桌“安席”與敬酒,主家、陪客、新人輪番敬酒,席間觥籌交錯,情誼融融。
宴席罷,還有“會親”之儀。主陪邀新娘新郎及雙方至親圍坐客廳。新娘傳遞一盤果品,名曰“傳榮”。雙方互致客套領辭,氣氛和樂。禮畢,上客起程,謂之“起馬盅”。陪客率隊以鞭炮相送,新郎需一一跪送。此時,女方親家會再贈新郎紅包,稱“回郎禮”。若女方父親未作上客,則三日后,岳父母會攜果品小禮前來赴午宴,雙方親家正式會面,此謂“提茶”。
我記得結婚的當夜,鎮旁公路邊支起銀幕,一場露天電影取代了喧囂的鬧洞房活動。親友們沉浸于光影世界,將古老的喧鬧習俗輕輕繞過。此一著,又似棋局中一次機巧的變招,在傳統與現代間找到了微妙的平衡。
婚姻的棋局遠非婚禮那日便告終了。緊隨其后的是年復一年的節禮往來,如同棋局中持續的“拱卒”與“飛象”。端午的粽香,中秋的月餅,至當年年底的年禮最為隆重,一百斤豬肉沉甸甸地送往岳丈家,另備十份散禮,分贈妻子伯叔十房親戚。維系著兩姓之間血脈的溫度與棋盤上情誼的聯結。年初,還有“回門”之禮,新婿同妻子首次赴岳家,稱“小女歸寧”。岳家設“蓬門初度”宴,款待新婿及新親家。
如今回望,我們這盤棋已默默對弈了三十五載。昔日木匠手造的家具,漆色已暗沉;當年拖拉機駛過的鄉路,早已被水泥覆蓋。月田的婚俗亦如流變的棋風,舊時繁復的“六禮”多已簡省,新人們不再執著于“發庚”的莊嚴文辭,也鮮見“十擔”嫁妝的浩蕩隊伍。婚宴上,當年那種油水豐厚、大碗喝酒的酣暢日漸稀薄,人們步履匆匆,禮數漸成手機屏幕上冰冷的數字轉賬。那些“接客”的跪迎、“堂見”的三拜、“傳榮”的果盤、“回郎”的贈禮,連同“提茶”的午后小聚,都漸漸隱入了時光的帷幕。
然而棋局的內核未曾消散,那盤三十五年前因拜堂而中斷的棋,早已在生活的經緯中續弈下來。婚姻如棋,真正的勝負不在攻城略地的快意,而在每一步的用心與守護。如同我妻子,由昔日的溫婉“女孩”,終成家中執掌中饋的“巾幗”,將棋局穩穩導向了平和豐盈的境地。當年她腹中的女兒,如今也已步入中年,膝下有了一兒一女。
月田的婚俗或會隨風而變,但婚姻這盤棋的精髓,恰在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閑棋”中,如同拖拉機揚起的塵土里那腆著肚子等待的身影,如同我讓岳父折返的四百元錢,如同三十五年來從未間斷送往岳家的那份年禮,如同年初歸寧路上那并肩的身影。
那些無數的瞬間,才是對“天作之合”最樸素的詮釋,是歲月無法蝕刻的棋譜真章。無論楚河漢界的規矩如何更迭,守護好中軍帳里的那個人,便是人生棋局里最深沉的贏法。那盤未下完的棋,終在時間的棋盤上走成了滿盤星辰。原來最珍貴的棋譜,從來不在繁復的禮儀里,而在相視一笑的默契落子間。
回望我在月田鎮那盤古老而莊重的婚姻棋局,曾經的落子,大多指向一個樸素的道理,結婚生子,傳宗接代,如同棋局中保護“將帥”的根本目標。
然而,時代流轉,棋盤雖在,弈者的心境已然變遷。今日的婚姻,其意義早已超越了血脈的簡單延續。它更是兩個靈魂在生命長河中的鄭重相遇與相互托付。彼此忠誠,甘苦與共,以愛為基石,在法律的框架下構筑一個嶄新的家庭港灣。這港灣,被賦予了共同的使命:開啟一段彼此滋養、相濡以沫的航程,期許著白頭偕老的寧靜港灣。婚姻,意味著心甘情愿地接納隨之而來的責任,生兒育女的天職,贍養雙親的孝道,撫育后代的重擔。這些,都是這盤人生棋局中不可回避的落子。
誠然,錢鐘書先生所言“圍城”之喻,道出了幾分現實。踏入婚姻,便告別了純粹的個體,成為“夫”或“婦”,意味著兩個原生家庭的聯結,意味著生活瑣碎如柴米油鹽的消磨,意味著矛盾與磕碰的無可避免。浪漫的光環終會褪去,婚姻的底色,本就是在這平凡甚至瑣碎的日常中,那份不離不棄的相守。它要求入局者,懷揣足夠的清醒與勇氣,以一份豁達的心境,去擁抱這“圍城”里的煙火人間。
盡管如此,這盤名為“婚姻”的棋局,依然是大多數人心向往之的人生華章。它描繪著兩個生命成為終身伴侶的圖景:相知相愛,相伴相隨,在歲月的經緯間共同落子。生兒育女,其樂融融,構建一個家族中溫暖而快樂的單元。
這,便是一個家庭的天然使命,是婚姻本身所蘊含的、歷經滄桑而彌足珍貴的美好與神圣。它不在于棋局的每一步都驚天動地,而在于那貫穿始終的用心守護與無悔落子,最終在時光的棋盤上,走成一片平和豐盈、星辰璀璨的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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