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鳳凰網發布了文章 ,記錄了那些休學、厭學的青少年的故事。在文章的評論區,我們看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
一種聲音認為,“打一頓不能解決就多打幾頓”,“禁掉手機就好了”,“所謂的抑郁,絕大多數是想不勞而獲,逃避困難,坐享其成”。
另一種認為,厭學、休學的孩子越來越多,這不該是孩子的錯。
不同的觀點讓我們意識到,對處于社會壓力鏈條最末端的孩子,人們仍有太多誤解和偏見。厭學、抑郁的孩子究竟在承受著什么?為何情勢愈演愈烈?鳳凰網找到曾在中央國家機關職工心理健康中心工作過的心理咨詢師李蔚,她有13年的從業經驗,超過3000小時的個案輔導中,50%以上的來訪者是青少年及其家庭,基本都是因為學習困難——“不到休學不會來的,孩子不上學了家長才重視。”
李蔚不認為是孩子有病。在她看來,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家長生病,孩子吃藥。校園環境也是原因:中小學越來越安靜了,課間孩子不能跑跳打鬧,都得在座位上寫作業;只開1/4的教室窗戶、走廊上圍起的鐵柵欄、怕學生猝死而停掉的體育課,讓學校變得越來越安全,但也像一個牢籠。
疫情期間長達三年斷續的居家學習對青少年的影響同樣不容忽視。李蔚說,當整個社會都變窄了,很多孩子已經喪失了交朋友的能力。
面對林林總總的變化和壓力,很多孩子發出過求救的信號,厭學只是其中之一。在咨詢室,李蔚見過更多:有的孩子神情呆滯,有的一哭一個小時,還有的拉起常年裹著的長袖,露出密密麻麻幾十道刀片留下的劃痕。
如何幫幫這些孩子?李蔚建議從吃飯、睡覺、運動這三件最沒有門檻的事開始調整,但若是想要真正解決青少年的心理問題,根在家庭。
給青少年做心理咨詢常常伴隨著痛心和無力,但李蔚欣慰地發現,孩子們改變的速度比成年人更快。她看著許多孩子如枯木逢春般慢慢恢復活力,過程艱難,但帶來希望。
以下是李蔚對鳳凰網的講述。
女孩A,上初一,數學只能考十幾分。她非常瘦小,臉色慘白慘白的,就像個紙片人,整個人都是木的。我讓她玩沙盤,她站著一動不動。我讓她坐,她就直溜溜地坐下去。我摸她的手,是冰冷的。
女孩B,讀初三,長期請假不想上學。她在學校的社會關系很糟糕,沒有朋友,和老師的關系也很緊張——體育課上老師讓她快點跑,她馬上頂回去,“你嫌我慢,就別讓我跑”,習慣性地挑釁和攻擊。
還有些重度抑郁的孩子,即使被父母打罵得非常厲害,仍然選擇不上學,哪里都不想去,就在家呆著。
這些都是孩子嚴重缺乏安全感的表現。從孩子厭學的表象一層一層聊下去,你會發現他們都有一個有問題的爹或媽。
女孩A長期在語言暴力的環境中長大。她爸是個爆脾氣,對女兒的評價是“什么都慢”,寫作業慢,走路慢,吃飯也慢,哪兒哪兒都是問題,每天催她、訓她。來咨詢的前一天晚上,女孩寫作業到11點半也沒完成,又被一頓罵。
我看了她爸拿來厚厚一摞醫院檢查單,驚呆了,診斷說明女孩發育遲緩,腦靜脈血管流速減緩,已經嚴重軀體化了。我們說生物遇到危險有三種自然的反應:逃跑、戰斗、木僵化。這孩子沒有逃跑的能力,沒有戰斗的意識,只能僵在原地。很多腦成像實驗都發現,長期遭受語言暴力的孩子,在被攻擊的時刻大腦是宕機的。有的家長說小孩越罵越傻——孩子是真的被罵傻了。
她爸聽懵了,“我就是被從小揍到大的,怎么孩子就受不了了?”我說,每個人對壓力的承受能力不同。你皮實,扛揍,但你女兒內向,敏感,就像小兔子,每天被你們收拾,吃不好睡不好,膽都給嚇破了。她整個身心的狀態就停在某一個時段,不再前進了。
女孩B則是有一個極其偏執的媽媽。那天她和爸媽還有弟弟一起來咨詢,我們在咨詢室聊了不到五分鐘,她媽在旁邊會議室爆炸一樣地開始發火。起因是來的路上已經遲到了,她爸輕微超速,她媽從“你不在乎我們的生命”說到不遵守交通法規、違背社會公德,越說越激動,她爸開始還在辯解,她媽更生氣了,最后下結論,“這個家沒法過了”,放話要離婚,兩個孩子都不要了。
兩口子根本沒人在乎倆孩子怎么想。女孩出來看到這一幕,很平靜,“我都習慣了,他們沒有哪天不吵架的”。她弟弟在旁邊被嚇得瑟瑟發抖。女孩在這樣的家庭長大,學到的溝通方式都是互相對抗和攻擊,你說她怎么可能和老師同學關系好?
過分焦慮的父母我也見過很多。有個北京的家庭,爸媽都是清華本科畢業的科研工作者,兒子還有一年高考,想學音樂,他爸媽聽了要瘋了:你想啥?我們這種家庭怎么可能出搞藝術這種不靠譜的?做科研才是我們家族的使命。他們其實是擔心托不了底,怕孩子以后養活不了他自己。爸媽堅決反對,孩子也杠上了,學不上了,一家三口鬧得不亦樂乎。很多事業有成的父母會這樣,理所當然地認為孩子應該像自己一樣,即使跟孩子溝通,也無法理解孩子的想法。
我們總說孩子厭學、抑郁,其實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家長生病,孩子吃藥。實際上,我不認為是孩子有病。當一個孩子承受不了外界環境的傷害和刺激,他給自己造一個殼,躲在里面,這反而說明他是聰明的,這是一種自我保護。他在等著有一天遇到一個愿意傾聽他、理解他的人,把殼敲開,帶著他出來。
現在的中小學越來越安靜了。課間孩子不能跑不能鬧,都得在座位上寫作業。我去做講座,幾百個學生坐在臺下,負責組織紀律的老師上來就猛訓一頓,說他們大聲喧嘩了,秩序不好了,認為他們的行為給學校丟臉了。再看這些學生,筆不帶,本不帶,空著兩只手就來了。怎么光抓表面上的安靜和秩序,不抓點實質性的東西?
學校也變得越來越安全了。個別的極端案例就可能造成大面積的影響,比如全國有一個學生跑步猝死了,會導致好多學校取消長跑了。說到底這是一個責任如何劃分、誰來承擔的問題。誰都覺得承擔不起,而越是感覺承擔不起,越是不愿意去承擔,問題就越來越多,變成一個惡性循環。
有年我到西南地區一所中學做講座,問學生他們的困擾是什么。有個孩子馬上舉手說,最大的困擾就是班里太悶了,因為教室窗戶只能開1/4——學校怕他們跳樓。孩子說,我們被悶得想跳樓了。還有些南方的學校,原本走廊是露天的,有學生跳樓之后,圍上了一圈鐵柵欄。
家長總說孩子不想上學,其實他們不是對學習本身不感興趣。孩子們每天呆在一個巨大的鐵籠子里,那得是一種什么感受?誰會喜歡在這種環境里學習呢?
更何況他們還要從早學到晚,校內學完校外學。尤其在北京、上海、廣州這些城市,雖然學校減負了,實際上孩子的負擔是越來越重。
北京來找我的家庭很多都是海淀的。有個名校畢業的媽媽,女兒上小學一年級,數學學到了三年級,英語已經是初一的水平了,媽媽還覺得不夠,每天讓孩子瘋狂學習。正發育的兒童面對這么大的壓力,會有各種軀體化的行為反應,比如抽動、眨眼、啃手指頭。
還有來咨詢的重點高中的孩子說,他同學放學之后要坐在教室里發好久的呆,不愿意回家,因為一回家他媽就沒完沒了地要求他接著學習,他實在學不下去了,但他媽說,只要不死你就得繼續學。
我經常問家長,孩子理解和掌握這些知識,是靠死記硬背課本、翻來覆去地做題嗎?真正能驅動他的是對這個世界的興趣。
我帶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孩子去過青海,問他看看樹有什么特點——那里的樹普遍矮小,稀疏。他想了想,說是因為青海海拔高,植物生長受到限制。再往前走,我們看到土是紅色的。他給我講,這是因為土壤里各種礦物質的含量不同。這就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意義。他真實看到的世界,和他學過的知識找到呼應了,自然有興趣了解更多。
很多抑郁、焦慮的孩子做認知能力的測評,感知覺這項的得分很低。他對這個世界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都有問題了,對好好活著都沒什么興趣了,對學習還能有興趣嗎?
一個明顯的變化是,疫情之后,厭學、休學的孩子越來越多了。
剛恢復線下教學的那個學期,好多家長找來,說孩子在學校坐不住,適應不了。這幾年我們去中小學開講座,老師也頭疼,覺得孩子越來越難管了,和之前的學生差距特別大。
這是有原因的。對于青少年,尤其是低齡兒童,首要任務是對行為習慣的培養,到點起床,到點吃飯,適應課堂學習、同伴間的交往,這些都要在集體環境下完成的。長時間的封控、居家上網課打斷了這個過程。
當回到學校,他們并不是從原來的起點繼續,而是直接跨越了三個年級,中間有一個很大的斷層。這種斷層也體現在學科思維上。三年過去,很多孩子還習慣用原有的思維方式,但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知識的難度和廣度都有了騰空,他們在學習過程中遭遇了很多實際的困難。
疫情帶來的更大影響是人際關系上的。健康有三個標準:身體健康,心理健康,社會適應能力良好。尤其對青少年來說,同伴關系是非常重要的。現在家長和學校關注孩子的各個方面,但恰恰把非常重要的這點給忽視了。
沒有辦法,疫情是一場集體創傷。肉眼可見的影響是,我們整個社會都變窄了,原來大家呼朋喚友地聚會,疫情那幾年能不見人就不見人,人情淡漠很多。
大人都不出門,小孩就更不出門了。但孩子們的社會適應能力和與人打交道的能力,是要在實踐中鍛煉出來的。很多青少年找到我,我問他們有沒有朋友。有的挺驕傲,說我有一個朋友,有的想半天,說我好像沒有朋友。要擱過去的小孩,都會說我有一堆。
實際上,現在很多孩子已經喪失了交朋友的能力。在我們的訓練營里,我讓十幾個初高中的孩子坐在一起,刻意不做任何安排,給他們最大的自由,結果他們每個人就都低著頭玩自己的手機,誰也不理誰,半天以后變得非常焦躁,甚至想要退出。然后我安排他們做一些團體活動,他們迅速地投入進來,玩得熱火朝天,沒有一個人拿著手機不放。你能看出來他們其實很想交朋友,但他們不會。
成年人也一樣。我經常問家長,你有朋友嗎?你和你的朋友多久沒見了?你平時會主動聯系你的朋友嗎?你會發現今天我們沒事不找朋友。這是很糟糕的。你的幸福沒有人分享,你不覺得自己有多快樂;你的痛苦也沒有人分擔,全壓在你一個人頭上。
很多家庭的經濟狀況因為疫情遭受重創,孩子也承受著父母的負面情緒。我見過好幾個二胎家庭的全職媽媽,抑郁、焦慮很嚴重。二胎剛放開那幾年經濟環境很好,大家都充滿希望。二胎生了,疫情來了,家里沒錢了,但孩子在長大,花錢的需求越來越多。媽媽每天在家帶倆娃,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一家四口只能靠爸爸一個人的收入支撐。父母的這些焦慮,其實孩子都感受得到。
我在北京看到的都是社會資源比較好的家庭,困擾的是飯吃得太飽怎么辦。近幾年我去了很多貧困地區做調研,開講座,做公益活動。到了那里我發現,同一片藍天下,世界的差距太大了。
經濟條件好的家庭,孩子心理出問題往往是因為家長的保護太過度了,給的愛和關注太多了,對孩子來說變成了一種控制。
家長說孩子不愿意上學,天天在家刷手機,打游戲。我說,他的蘋果手機是誰給的?Wi-Fi誰安的?屋里的空調是誰裝的?他不吃飯,誰把飯送到門口的?問題來了,你為什么要把他的一切都安排好?你無非就是想讓他聽你的。這不就是控制嗎?
更有錢的我也見過。有的父母離婚了,孩子一個人住著豪宅,上著國際學校,抑郁程度極重,每天都覺得活著的感覺是一種窒息。還有的孩子被父母送去國外讀高中,到了國外壓根不出門,說,對他來講北京和加拿大沒有任何區別,在哪個城市他都只是在一間屋子里呆著而已。
貧困地區完全是另一個世界。有的孩子雖然剛上小學,但對家里情況已經有一個明確的認知了。他無能為力,但會有自己的應對方式,不去上學就是其中一種,因為覺得家里沒有錢供自己。
還有很多有學業問題的孩子是留守兒童,內心需求被長期忽視。
我到東北農村一所初中,問學生們誰是留守兒童,一半孩子舉手。后來校長領著一個初二的女生過來,說她想退學,讓我做做工作。女孩是單親家庭,父母都在外面打工,幾個月也見不到一回,她就跟著爺爺奶奶生活。
那是一個很沉默的女孩。一個健康有活力的孩子的目光里會有好奇,但那個女孩的眼神是木的,沒有光的。說起父母的時候,她用極平淡的語氣說,父母在外地,很少回家。說這話時她的聲音里沒有傷心,沒有抱怨——她已經沒有任何期待了。
她在家庭里的問題無處求助,學習上的困擾也沒人幫。現在很多農村學校的教師都住在縣城里,到點就下班,放學之后學校是空的,孩子想找老師聊聊都找不到人。孩子習慣了用沉默來應對,她和同學的關系也越發疏離,覺得對同學來說,她去不去學校沒有任何區別。
這個孩子很難再勸回來了。農村的青少年心理問題比城市更嚴重,但斷續請假和休學的孩子比例反而不那么高,因為他們回家往往更得不到支持,只能在學校使勁扛著。而當他們說出我決定不去上學了的時候,常常是已經絕望到無可挽回的程度。
但總體來說,青少年留在學校是利大于弊的,尤其是農村的孩子,一旦離開學校就很難再回來,在家也得不到監護,很多就變成了我們說的精神小伙、精神小妹。在農村學校,我問這些孩子,你滿意你父母今天的生活狀況嗎?你希望你長大之后也過他們這樣的日子嗎?如果不滿意、不希望,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學習,只有學習,這是改變你人生的唯一辦法——不過這些話給北京、上海的孩子講是沒有用的。
有的孩子因為被養成溫室里的花朵而抑郁,還有些孩子在生活中沒有任何人管他,他不懂為什么有爸爸媽媽生我,但沒有爸爸媽媽陪我,就像野草一樣活著。
在心理問題滑向更嚴重的地步之前,很多孩子都發出過求救的信號。
一個高中女孩,有次咨詢時卷起了她的長袖,讓我看她手腕上密密麻麻的劃痕。新傷疊著舊傷,橫在細細的胳膊上,看得我非常心痛。她媽媽就是因為無意間發現女兒自殘,崩潰了,才帶她來咨詢。
女孩和媽媽的關系很緊張。在媽媽看來,孩子每天晚上放學回家之后不學習,也不著急睡覺,就慢悠悠地洗澡,吃夜宵,刷手機,看得她非常著急。實際上,孩子每天早上7點上學,晚上10點半才放學,回家之后什么都不想干,就想吃點東西,刷刷手機,這不正常嗎?因為這,母女倆每天吵到后半夜,然后女孩回到自己房間,鎖上門,把自己劃得傷痕累累。
青少年自殘經常是在親子間爆發激烈沖突之后。父母的語言暴力就是插在孩子心上的一把刀,他們的壓抑和痛苦無處釋放,又不能對父母做過激的行為,就用刀在自己身上劃。好在這個媽媽發現了,及時干預了。
孩子們自救的渴望是很強烈的。很多次我在學校開講座,校長說從來沒有看到學生們這么積極踴躍地發言,太多人舉手、搶話筒,就為了說說自己的困擾。咨詢室里也是這樣,孩子們要么不來,來了就說個不停,還有的孩子會哭很久。
有個小學四年級確診重度抑郁的男孩,第一次咨詢的時候哭了幾乎一個小時,最后筋疲力盡,躺在咨詢室的沙發上睡了很久。這家的父母對孩子比較嚴厲,男孩每天寫作業寫到半夜,睡不到六個小時,長期的睡眠不足又嚴重影響了他的身心發育,導致他的專注力很差,小學考試都無法及格,做作業永遠是班里最慢的,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第二次來,男孩哭了半個小時。第三次,他說到傷心處又忍不住要掉眼淚。我問,你這次打算哭多久?他噗嗤一聲笑了,說,我不打算再哭了。你能看到他的狀態已經回來了。如果他在生活中能有個讓他放心哭一哭的環境,他不會這么嚴重。
厭學、休學只是最后的一個結果。孩子會說出我不想去上學,這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一定是他在痛苦了很長時間、困擾始終沒有得到解決之后,他從希望變成了失望,而當他有一天決定徹底從這個環境里離開、退出的時候,就已經是一種絕望了。
青少年的絕望可能很深。你看他們的自殺都是非常極端和決絕的,很多是以跳樓的方式,有的甚至寫好了遺書,然后沒有任何留戀,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我記得那個新聞:武漢一個初三的男孩因為在學校打撲克被找家長,他媽媽在學校走廊里當著很多同學打他耳光,邊打邊罵,被班主任勸走之前還狠狠戳了一下兒子的頭。這孩子望著媽媽離去的背影,扭頭就跳樓了。
但凡當時能有人能勸勸孩子媽媽,能跟孩子說一說,你再等等,等你長大了,現在的一切都能改變,也許他都不會在那個當下自殺。哎,就差有人拉他一把。
雖然我是心理咨詢師,但我一直認為優先要解決的是身體的問題。吃飯、睡覺、運動,有重度心理問題的孩子,這三項就沒有正常的。
這也是三件最沒有門檻的事。一個孩子如果覺得自己連這些都做不好,心理一定會出問題。反過來說,當一個人來做咨詢,他一定是對好好活著有渴望的,那我們就從這三件事做起。
有個重度抑郁、休學住院的初三女孩,父母帶她每個星期從外地專程來北京做咨詢。
第一次咨詢的時候,我說,今天的一個小時里,我們不聊學習了,聊聊怎么好好活著,就聊三件事:吃飯——每天吃什么,怎么吃;睡覺——每天睡多久,幾點起,幾點睡;以及運動——什么時間運動,做什么運動。我給她布置了一個小任務,每天走路三十分鐘。
第二次來了,她說,這一周早睡了,吃早飯了,也堅持每天散步了。
她跟我講,她從小學中國舞、鋼琴,都練到了10級,然后就再也不碰了,因為這都是她媽媽要求學的。我問,你真的就一點都不喜歡這些嗎?她不吭聲。我鼓勵她,把每天的運動換成她擅長并且喜歡的項目,舞蹈可以,鋼琴也行。
吃、睡、動這三件事做好了,成效很明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一直低著頭,偶爾抬頭的時候眼睛也被披散著的頭發擋住,讓人看不清她的臉。到了第二次,她坐直了,臉開始露出來了,頭發也梳整齊了。第三次咨詢時,她說,這次我想聊聊怎么提高學習成績。很快這個女孩就回學校準備中考了,模擬考的成績直奔市重點。
值得一提的是,運動是改善很多心理問題非常有效的一個方式。一項針對全國大學生做的心理測評結果顯示,心理健康程度排第一的學校就是北京體育大學。
一個強壯的體魄,也是孩子自信心很重要的來源,對同伴關系的建立也很關鍵。有個小朋友從幼兒園開始學跆拳道,學籃球,幾乎每天都要做兩個小時的體能訓練,長得特別結實。我問有沒有同學欺負他,他把頭一揚,說,他們都不敢。問他你會欺負別的同學嗎?他說那不會,欺負人太沒意思了。這種強大的心理素質跟他經常參加運動比賽也有關系,賽場上的實戰讓他能比較頑強、反應迅速地面對各種沖突。
運動還是一個不依賴經濟條件的方式。任何想運動的孩子,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式。主要看家長有沒有這個意識。
孩子的心理問題要想真正解決,根在家庭。
像受驚小兔子一樣的女孩A,有一個所有人都愿意為她付出的家。爸爸帶她做心理咨詢,爺爺風雨無阻地陪她每天做針灸,媽媽每天中午從單位趕回家給她做午飯。
每周一次的心理咨詢里,我看著這個孩子就像一株干枯的小草被澆了水,重新開始生長——身體反應靈敏了,眼睛有神了,臉色紅潤了,手有溫度了,她也逐漸能連貫地講家里的情況和自己的感受了。剛開始女孩和爸爸坐得很遠,很生疏,慢慢地,坐得近了,女孩和她爸說話的時候也有笑容了。有種枯木逢春的感覺。
這就是“全家總動員”的力量,讓孩子在很短的時間內有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真的是給她撈了一條命回來。
還有些時候,父母治愈了自己的創傷,孩子就能好起來。
有個高一的男孩,中考失利后幾乎隔絕了和父母的關系。他的房間父母不可以進,吃飯就端著自己的那份回房間,每天洗澡要洗一個小時不出來,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一整年。
我后來了解到,男孩父母和他們各自父母的關系都很疏離,所以他們對自己孩子也是硬邦邦的。我問男孩媽媽,你跟你媽媽擁抱過嗎?她當時就呆住了,想了一會兒,眼睛變得很潮濕。男孩爸爸也是一樣,從來沒和他爸好好聊過天。我跟他們說,你們倆最幸運的地方就是雙親都還在,還來得及彌補,這個假期你們回去跟父母坐下聊聊天,看看你是怎么跟你父母互動的,你就知道該怎么跟你的小孩相處了。
回來之后,他們都說自己釋然很多。男孩媽媽和外婆擁抱了,跟我講,雖然身體很僵硬,但心里特別溫暖。爸爸說跟自己的父親坐在一起聊天的感受,是自己此前從沒想象過的。夫妻倆和兒子的相處狀態從此變得柔和很多。
你看,很多時候我們看起來在療愈青少年,其實療愈的也是家長。
看到了父母的變化,那之后連續半個多月,這個男孩每天放學回家之后什么都不干,就坐在客廳沙發上拽著他爸媽跟他們聊天——長這么大都沒能和父母充分地溝通過,他在瘋狂地彌補自己。他爸媽感嘆,都不敢相信這是他們兒子,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我經常能感覺到,青少年改變的速度是特別快的。他們的認知能力在一個快速發展的時期,還沒有生存的壓力,也不用面對很多現實的責任,所以允許他在這個新手保護期里踩一些小坑,反而是好事。
但不是所有咨詢最后都會有一個美好的結果。有的家長意識到他們自己的問題沒有解,干脆就不解了,倒霉的就剩下了孩子。
那個媽媽很偏執的女孩B,幾次咨詢后明顯好轉了,回家很開心地和媽媽分享。媽媽卻不樂意了,覺得做咨詢是孩子爸爸主張的,沒經過她的同意,全盤否定了這個過程。孩子大受打擊,說從此以后再也不接受任何咨詢。這種爹媽就是把孩子徹底坑死了。
我經常對找到我的初中生、高中生說,我們沒人能選擇出生在一個什么樣的家庭,擁有什么樣的父母。但現在你有了自主思考、自主行動、自主決策的能力,而且這些能力隨著你的成長會越來越強。以前的生活你沒得選,但以后的人生就是你可以自己開創的了。
有的孩子身上那種生命的頑強,讓我特別感動。
有個女孩,父母離異后各自有了新的伴侶,對她只能給錢,給不了陪伴,她只能初中開始就一個人生活。她找到我的時候抑郁已經很嚴重了,經常想自殺,即使這樣,父母也不回家陪她。
每次來咨詢就是我不斷給她打氣的過程。我們也試著站在一個客觀的角度理解她父母:他們確實不咋地,但他們可能不是不想對你好,而是缺乏愛的能力。
我看著她一點點地熬,真是活生生從地獄里爬出來。后來,她養了只小貓,在家給貓搭了個小游樂園。今年,她申到了自己最理想的大學。她說,要把小貓帶著,會自己憑本事掙錢,她有信心。
作者喬雨萌| 編輯王之言
排版魏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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