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我在上海醫學院畢業后,到天津公立女醫局當大夫。女醫局初名“北洋女醫院”,因為地址在東門水閣附近,通常稱為水閣醫院,是天津惟一的婦嬰科醫院。后來我自設診療所,在天津行醫50余年,其中袁世凱的眷屬是大主顧,我成了袁家的常年醫生。因為經常往來,對袁世凱家族情況見聞較多。茲就回憶所及,記述于后。
袁世凱在河南項城縣有地300余頃;在河南彰德洹上村有地300頃和大宅院一處,包括花園共有房屋200余間;北京錫拉胡同和炒豆胡同有兩所大房子;天津地緯路一帶房產都為袁家所有,由袁家管事以三益公司名義經租,大妾沈氏和袁克文曾居住于此;天津英租界小白樓(現在建設路)有樓房數百間,后來袁的眷屬,多居于此;據袁家人說,袁曾在香港置有房產一處,由袁家總管袁乃寬經辦。袁世凱死后,袁乃寬不承認有這件事,袁家亦找不著房契根據,對此致未深究。袁家在啟新洋灰公司、開灤礦物局、江南水泥公司等處占有大批股票,加上銀行存款及古玩珠寶等,不知確數。
袁克桓后來得任啟新洋灰公司經理,就因為袁家是大股東的關系。袁的家庭財務,以前由二妾吳氏保管,因袁克文從吳氏手內托詞要走一個10萬元的銀行存折,袁世凱認為吳氏軟弱無能,就改交五妾楊氏掌管。袁世凱死后,吳氏在津居住,每月電燈公司來收電費的時候,門房向吳氏把錢要到手里,暗地吞沒,對收費人說:“欠一欠下次給。”下次還是如此。到第三次門房拿上三個月的欠費條一齊要,吳氏照樣付給。類此事件很多。楊氏在袁的諸妾中,人最嚴厲,家內上下人等無不畏懼。袁諸子分家時,據袁的老管事(現忘其名)說:“五老太太(指楊氏)拿出來的好東西還不到二分之一。”因此楊氏一房所得袁世凱的遺產最多。楊死后,她所生的4個兒子克桓、克軫、克久、克安分居時,除房產、存款和珍貴物品外,僅最好的麻將牌一項,每人即分到72副。這是克齊之妻孫用熙對我說的。
袁世凱病危時,除袁克定外,曾單給每個兒子15萬元。當時五妾楊氏、六妾葉氏和八妾、九妾劉氏都已懷孕,因為不知是男是女,就另留出60萬元交克定保管,如生男就照前例付給,生女則留作公費,以備日后補助各房。后來除六妾葉氏生遺腹子克有、九妾劉氏生遺腹子克藩外,五妾、八妾二人都生女。
袁世凱的姨太太及子女,吸鴉片煙的人占二分之一。廚房灶火日夜不息。下午3點鐘以后哪位起來,就哪時開飯,陸續不斷,這項費用廚房管事另外開賬,不在規定的伙食費之內。下午4點鐘以后,西餐館的茶役推車帶著各式各樣的點心、小吃和葷素菜肴到袁公館,還有一批好生意。每日三餐,雖然照例準時開飯,這些人卻大多不吃,男女仆人盡可食用。太太、少爺、小姐們飯后,有吸鴉片煙的,有打麻將的。晚上9點左右,就又分別去妓院、戲院、舞場等處玩樂,夜里12點鐘還經常在法租界的北安利、顯記、紫竹林等南方飯店吃夜宵。至兩三點鐘才紛紛回家睡覺。每天出門回家,衣服、鞋襪、帽子都是男女仆人給穿給脫給摘戴,他們只是抬抬胳膊,伸伸腿腳,向來不自己動手。少爺、小姐的化妝品,每人各有一個五屜柜裝著,里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香水,香水的瓶子有傘式的,有人形的、獸形的、蟲形的和飛禽形的,千奇百怪,以法國的居多。
1923年夏,袁克齊的小女兒家紅患病,請我去診治。因為孩子病得厲害,需要我多照顧一下,留我吃晚飯。當時我父親病故還未過百日,我照舊時南方風俗要吃一百天素。我說明情況,堅辭。克齊的母親吳氏說:“你吃素好辦,就給你做幾樣素的。”上了6個菜,有素什錦、炸豆腐皮、鴿子蛋、炸蝦仁、紅燒鯉魚和一碗銀耳湯。但我對魚蝦不肯伸箸,吳氏發覺后,笑著說:“你吃罷,全是素的。”我嘗了嘗,果然不是真魚真蝦。當時我很驚訝,臨時留一個醫生吃便飯,馬上就能做出這種菜肴,廚師當是名手。袁家的窮奢極欲,可見一斑。
袁克定從他的父親死后,就在天津德租界自己的住宅里做高等寓公,遙領開灤礦務局督辦高薪,恣意揮霍。晚年家產變賣殆盡,愛妾張真隨也與他離了婚。他曾借住在他的親戚張伯駒的北京海淀花園內。最后在海淀租住一間小房,終于潦倒而死。袁克定平生對左右最為苛刻,所以仆人對他都沒有好感,代他經辦財務的仆從,對他多方欺騙,他也無從察覺。就他家購買日用物品而言,號房、管事人等暗中都有百分之三十的回扣。我給他家看病,三節結算診費,付款的時候,門房也要百分之三十的回扣。
袁克文1890年生于朝鮮。他11歲上,袁世凱想使他和天津嚴修的三女智嫻訂婚,嚴修婉詞謝絕。后娶候補道劉尚文之女劉梅貞。民國元年春季,袁世凱眷屬有一部分在天津居住,克文曾攜妻劉梅貞和六姨母葉氏在包廂聽戲。由于葉氏改裝為少女,引起克良的懷疑(克良自幼有精神病),后來到京向袁世凱夸大其詞地揭發。這使袁世凱大為震怒,召克文至前叱令跪下,拿起棍子要打。那時克文的老保姆跪著扒在克文身上,劉梅貞也抱著只有一周歲幼子家嘏跪在一旁求情,袁世凱才喝令克文滾開。袁克文為了避開其父,編造了一些話,向當時管家的姨太太吳氏索取一個10萬元的存折帶往上海,大肆揮霍,并在那時加入青幫。后經在袁家教家館的方地山向袁世凱說情,袁世凱息怒不究,克文才又回到北京。袁世凱死后,袁克文縱情聲色,又有鴉片煙癮。1934年患猩紅熱癥,他病重的時候我曾去看視。死時年44歲。外間有人傳說他是中毒死的,這不是事實。
清末袁世凱退居洹上村的時候,曾令他的兒子克端、克權兄弟兩人進天津南開學校讀書,說明愿意捐3000元給該校,并要求準許他的兩個兒子攜帶“戈什哈”(滿語,即馬弁)兩名隨護。校長張伯苓怕其在校中惹事,拒絕了。袁世凱就轉送他們進入新學書院,也是以捐給該書院3000元為條件。因此新學書院特建一座“袁宮保堂”表示紀念。克端在新學書院畢業后,沒有再升學,娶何仲瑾之女,生子家禮、家賓和女家倜。自袁世凱死后,夫婦大吸鴉片,終日玩樂,揮霍無度。家禮、家賓也在新學書院讀書。某年秋季(年份記不清)開學要交學費,克端夫婦不給,對他們說:“家里無錢,可到你大爺(指克定)那里要去,他保管著你爺爺給留下的公款。”克定給了家禮、家賓50元,他二人沒有告訴父母就趕忙交了學雜費。其母知道后嫌要來的少,又想用此款先買大煙,就逼著兒子把學雜費要回,說是學校要的時候再向大爺去要。家禮無奈,向學院說家有急用,暫先取回,以后補交。當時袁家聲勢已非昔日可比,學校當局借口校章規定,不予退回。二人回家后,其母逼著他們再去要。家禮氣憤已極,感到在這樣的家庭生不如死,就用余下的幾元錢盡數買了大煙泡,讓他的弟弟和他一同吃下自殺。家賓不肯,家禮獨自吞下,毒發后在屋里亂滾,家賓嚇得哭叫起來。克端夫婦知道的時候已經是夜里11點鐘了。他們打電話請我去救治。我聽說是喝了大煙,囑他趕快去請一位陳大夫(忘其名)。第二天上午,我詢問救治情況,回答說夜里2點鐘人已經死了。下午我到他家慰唁,何氏還哭泣不止。但當她在家禮被褥下翻出剩下的很多煙泡以后,就停止哭泣,連忙拿到她房里躺在床上吸起來。后來我問家禮怎么死得這樣快?陳說:“我到的時候,他家已經給強灌了好些濃胰子水,流進氣管里把人憋死了。”克端曾要求克定在公費內給他補助家用,克定每月只給他30元,克端夫婦錢到手一天就花完。后來改為一天給一元。他們夫婦雖然景況已經如此,但當梅蘭芳來天津演戲的時候,還當了一件皮袍,定下包廂,同去聽戲。
袁克權1914年與其弟克桓、克齊曾隨嚴修去英國留學,在袁預備稱帝前被召回。克權娶端方三女陶雍為妻,嫁奩豐厚,婚后夫婦都吸鴉片。他長期患著心臟病。他的岳母跟著女兒住在袁家,鴉片煙癮更大,終年不出屋。她帶到女兒家的財產有很多名貴古玩。我看到過一件宮裝披肩,上邊滿鑲著珠鉆。她手上帶的一個翡翠戒指,后來賣了5萬元。還有一個長2尺、寬1尺半、高約3尺的小銅桌,綠銹斑爛,上有篆字。端方的妻子曾對我說:“這是一件古物,是大人(指端方)自陜西長安買來,生前最喜愛的。”民國13年,袁家把它出售給外國人,得價12萬元。還看到三部華山漢碑拓片,據說也很珍貴,端方妻死后,她的兒子拿走一份,袁克桓要去一份,陶雍保存一份。陶雍死后,此物不知何歸。
袁克齊娶孫寶琦之女孫用熙,夫婦也都吸大煙,并信一貫道,終日清談儒、釋、道、耶、回。孫用熙買了一個使女叫張露敏,1937年才15歲,被克齊奸污有孕。孫用熙怕家丑外揚,找我想辦法,我介紹露敏到北京司法部街7號我的朋友劉瑞珠家待產,后來生了一個男孩。孫用熙不愿意她們母子同回天津,就把男孩寄養在人家,每月補助40元。不到兩個月,這個男孩就死了。露敏回到天津仍當使女。1948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孫用熙來找我,說:“露敏現在喝了大煙,請快去救治。”我讓她趕快請袁東槎大夫救治,因為中毒過深也沒有救活。為什么露敏要喝大煙?詳情孫用熙不肯談,這件事鬧到法院,最后還是袁克齊花了一些運動費才算結案。
袁克堅曾和他的弟弟克度及侄兒家融到美國留學。他呆了一年就跑了回來,娶北洋軍閥陸建章的女兒,嫁奩很豐富。陸氏對女仆最嚴酷,1918年冬,袁克堅請我給他的3歲男孩看病。那孩子非常頑皮,手里拿著一支黑木尺直打奶媽的臉,奶媽躲閃,陸氏板著臉說:“你躲什么!叫他打幾下,他就不鬧了。他是個小少爺。”奶媽不敢還嘴,也不敢再躲。那黑木尺很重,幾下就把那奶媽打得臉上起了道道紅腫,眼內直流眼淚。陸氏還直罵她說:“小孩子打幾下要什么緊,你這樣裝模作樣!小少爺有病,你哭是不吉利的。”我實在看不過去,但當時為了自己的業務,也沒有勇氣敢說陸氏,草草給看了看,留下點藥就走了。其實孩子并沒有什么大病,只是吃得多了一點,停了食。袁克堅夫婦都吸鴉片。克堅除把自己分得的遺產揮霍凈盡之外,還把他妻子在英租界尚友里的20多所房產也全賣了。后來到處向親友借錢、騙錢,成了一個無賴流氓。解放后他惡習不改,終于因詐財案發,被逮捕勞動改造。1958年因病死去。
袁克度嗜酒,每飲必醉,終日在跳舞場中鬼混。有一次他拿出100元一張的中國銀行鈔票(當時市面上百元大鈔不常見),令舞廳茶役去給他買煙卷。因為煙攤換不開,茶役給他墊錢買了一盒,回來對袁克度說:“換不開這樣的大鈔票,我給十二爺(指袁)買了一盒,以后有零錢的時候再給我吧。”袁克度得意地說:“這張鈔票給你吧,我不要了!”當時舞場中莫不震驚于他的豪奢。
1929年春末,袁世凱死后10多年,他生前的寵妾葉氏,接我到小白樓住所診病。葉氏滿面愁容還帶怒氣。我診查后,勸她據實說明病情。她說:今天才由姜愛蘭醫院出來。住院以前月經已經停止3個月,曾請梁寶鑒大夫醫治,據說是長東西,須要住院動手術。梁寶鑒介紹住姜愛蘭醫院。到院后,梁又請來德籍女大夫一人,同姜愛蘭會診。動手術那天,三個大夫把葉氏的兒女叫到手術室內,取出一個成形的男胎。手術后第三天葉氏突然發高燒,經打針后仍不見愈,就主動出院,不再叫他們治。我找到姜愛蘭醫院和梁寶鑒,問明上述經過屬實,只手術費一項就要了700兩銀子。以后由我診治兩個多月,共去了75次,每次出診費為8元5角。
葉氏在1937年七七事變后與其子克捷住在北京炒豆胡同,制造白面毒品販賣,經人檢舉,被逮捕送法院,到日本投降才放出。
袁克藩系袁世凱的遺腹子,13歲時患猩紅熱,被德籍醫生容克誤動手術致死。他的老乳母攔住容克不放,要向法院起訴(克藩之母早已死去)。容克與袁克定交厚,于是由克定出頭,給了乳母3000元了事。
袁克安也曾一度去美國留學,幼年曾聘定天津鹽商李典臣之妹李寶慧為妻。回國后他又與張蔭棠之孫女張美生戀愛,暗訂白首之盟。他的母親楊氏因為李家有錢,堅決不準克安與張結婚,并將克安拘禁在家,斷絕他和張美生往來。他的哥哥克久曾給克安劃策:先娶李寶慧得一份好嫁妝,滿足他母親的欲望,然后再娶張美生。克安接受這個建議。
1924年12月,袁克安在天津法租界國民飯店與李寶慧結婚,果然李家嫁妝豐富。正舉行婚禮的時候,袁克安突然倒地昏迷,來賓都很驚駭,只得趕忙把克安抬回家中,婚禮草草結束。事后才知道當舉行婚禮之際,袁克安突然看到張美生來到,怕她當場吵鬧,急中生智,借昏迷避免風波。婚后袁克安對李寶慧十分冷淡,朝夕與張美生去舞廳和各處玩樂,經常不回家。日久天長,李寶慧憂悶成疾,漸漸病重。袁家屢次請我與梁寶鑒去診治,不見起色。最后病危時我去看她,她已神智不清。從結婚到死只8個月。
袁克久之所以提出這個計策,是因為他的經歷相仿。克久自幼與黎元洪之二女黎紹芳訂婚,紹芳患神經病。他留美回國,知紹芳有病,就暗暗地與舞女李熙訂白首之盟。他的母親楊氏堅決主張先娶回黎紹芳,于是得到一份厚奩。婚后黎紹芳被弄到一個小院單住,隨后送入瘋人院。克久此時就馬上與李熙結婚。
1966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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